箭簇沒入胡狼脖頸,霎時間,血肉橫飛。
它紮得又穩又準,直中要害,頃刻間便令那隻頭狼喪了命,連掙紮的餘地都沒有!
頭狼已死,見大事不妙,其餘胡狼不敢再起觊觎之心,短嗥幾聲後便紛紛掉頭逃跑了。
婦人“哇”地吐出一大口血。
那具狼屍安靜地躺在她腳邊,脖頸處釘着一根羽箭,源源不斷的血水正從傷口處湧出。
因為沾了血,箭尾銀白色的翎羽被染成妖豔詭異的紅色,血迹絲絲縷縷蜿蜒交織,像開在冥府忘川河邊的彼岸花。
“娘親……娘親!”
幼童跌跌撞撞地爬下樹,抱着母親的腰,害怕得大哭起來。
婦人勉強直起上半身,拍着兒子的背,輕聲哄道:
“别怕,娘親在,已經沒事了……”
她運氣好,雖然挂了不少彩,但沒有傷及要害。
盡管如此,婦人渾身仍保持着高度緊繃戒備的狀态。
她能感受到,方才破空襲來的那一箭裡裹挾着極為凜冽的殺意。
比寒淵還要冰冷,比邪祟更為兇戾。
尋常人是射不出這樣的箭的。
——到底是誰救了他們?神威武将?惡鬼閻羅?
婦人無聲擡頭,望向羽箭射來的方向,目光中充滿敬畏之色。
此時天邊垂挂着最後一點殘陽,金紅餘光沿着遠山的線條遊走,給那個還沒來得及收弓的身影鍍上一層血色輪廓。
可令婦人沒想到的是——
那人既非神威武将,也不是什麼惡鬼閻羅,而是一名面容稚嫩、瞧着年紀還很小的少年!
對方跨坐在一匹踏雪烏骓上,身披雪白狐裘大氅,束在腦後的青絲被獵獵長風吹得四散紛揚。
若非他手中還執着一柄長弓,僅憑那單薄的身影,旁人絕對不會相信是他射出的那一箭!
見婦人這邊危機解除,少年微微眯起眼,反手将多抽出來的羽箭塞回箭筒。
随後,他策馬來到母子二人身邊,蹙眉問:
“北境苦寒,大雪封路多日,為了防止發生意外,官府已嚴禁百姓私自外出。你們為何會出現在此處?”
這小少年最多也就十歲出頭的模樣,說話口吻卻意外的老成。他五官尚未完全長開,但不難看出容貌生得極好,烏發雪膚、唇紅齒白,眉心烙着一片銀蓮花瓣狀的淺紫色胎記。
婦人本想着會不會是哪個王公貴族或者富商大賈家的小公子,但此番離得近了,她才發現,這孩子的衣飾打扮非常素。束發用的是粗糙雕刻的木冠,衣服是由民間常見的棉麻布料紡成,連肩上的狐裘也不是名貴的雪狐皮,白中透出一點點雜色,應當是普通山狐皮毛所制。
樸素得過了頭。
他渾身唯一的裝飾,隻有腰間懸着的一枚玉佩。那玉佩通體瑩潤無瑕,表面雕着精緻的蘭草紋樣。
都說人靠衣裝馬靠鞍,到了這少年身上,卻也不盡然。
他的氣質太過出塵,瑰姿奇表、鋒韻内藏,猶如禅室中蓄養出來的名貴蘭草,突兀地長在了這北原的雪地裡。
扶風穿林樾,涉水尋蘭臯。君子佩蘭,當真妙極。
可這樣的人,怎麼會是一尊玉面殺神?
婦人一時想得出神,沒回答對方的問題。
于是少年又重複道:
“你們是什麼人?為何會出現在此?”
“我們……”
婦人回過神,剛要開口,卻又閉上了嘴。
這孩子所持的弓是玄鐵曲弓,她認得這種弓,一般隻有戍邊軍才會持有。換句話說,他大概是軍隊的人!
而她現在正被官府通緝,貿然報上名字,豈不是自投羅網?
婦人陷入了沉默。
見她不肯答話,少年似是失去耐心,馬鞭一揚便要離開。
“小公子請留步!”怕對方真就這麼走人,婦人強忍着腿上的痛,急忙喚了聲,“馬上就要入夜,附近沒有栖身之所,那些惡狼也可能再回來!能否請您發個善心,帶我的這個孩子離開此處?”
她把身邊的幼童往前一推,繼續道:
“我賤命一條,又背負着罪孽,注定是活不成了,可稚子無辜!我懇求您幫幫——”
少年打斷道:
“明日清晨我就要随軍離開北原。路途遙遠艱辛,條件極為艱苦,斷不可能帶着一個……”
他頓了頓,随即搖頭道:
“總之,我幫不了你們。”
——婦人聽出來了。少年沒說出口的那個詞,是“累贅”。
她忽然膝蓋并用往前爬了幾步,額頭重重磕在雪地上,聲如泣血:
“我這個兒子非常聽話,他絕不會拖累您的!倘若您不救他,他一定、一定會死在這裡的……”
婦人拽了把身邊的兒子,幼童也跟着跪下來,學母親的樣子砰砰磕頭。
少年淡聲道:
“這裡離邊陲城鎮不遠,你們為何不去鎮上求救?近來北境常有河宛流寇作亂,各處關口都卡人卡得緊,你母子二人來路不明,便是我想施以援手,也有心無力。”
婦人神色黯然:“事已至此,我就不再瞞您了。”
她将自己的身世和遭遇和盤托出,企圖換來對方的憐憫。
“如您所見,我現在是戴罪之身,被官府抓到後注定難逃一死,隻能在塞外流竄。我已不奢求苟活,隻希望我兒能平平安安。”
聽完她聲淚俱下的講述,少年面色卻沒有太大變化。
“世上蒙冤受辱之人無數,若你所言全部為真,那錯的便不是你,而是這吃人的世道。既然無罪,何須逃避?”
“小公子這話,未免太過‘何不食肉糜’!”婦人苦笑了聲,“遇到胡狼,我尚且可以殊死一搏,全力争一條生路;可要扭轉世人的看法,談何容易?設身處地想想,如若您置身于我這般境地,可有方法解開此局?”
聞言少年靜默片刻,用冷淡的目光打量着母子二人。
“我确實,有一個辦法。”他突然道。
婦人愣了愣。
少年從袖中取出一物,順手擲到她面前。
是一塊沉甸甸的鐵牌。牌面上雕了不少飛禽走獸的花紋,正中間卻是空的,像是在等待刻字。
這是……
“近來北原蠻族不太安分,時常騷擾我大沂邊境,規模雖小,也須時刻警惕。等明年開春,難保他們不會有大動作,”少年緩緩道,“為此,沂帝陛下準許天瞿軍重新募兵。哪怕是流民逃犯,隻要願為家國效力,一樣能得到認可。”
——天瞿軍?!
聽見這個名字,婦人難以置信地擡起了頭。
整個大沂誰人不知天瞿軍的名号?
十年前,北原五族進犯沂國,彼時山河破碎生靈塗炭,是呂殊景将軍帶領天瞿軍北上,于白微關大破須滕軍隊,斬殺須滕王賀葉屈劼,才保住了這片土地。
她拾起落在面前的鐵牌,指腹一寸寸摩挲着上面的花紋,頓覺不可思議。
“這是募兵用的名牌。拿着它,去邊境關口找天瞿軍的駐衛,他們會帶你去軍營報名。”
婦人喃喃道:“可我是女子,這未免太過荒唐!”
“女子為何不能從軍?”少年微微擰眉,“呂殊景将軍的結發妻子甄夫人,十年前便戰死在白微關。賀葉屈劼将她逼入絕境,斷糧十日,反複以利相誘,她也不曾投降。有此氣魄,紅妝亦可換戰鞍。你若真心想戍守邊關建功立業,天瞿軍不會不收你。是枉死雪原,還是涅槃重生,決定權在你手中。”
“我願意去!”沒有任何猶豫,婦人握緊名牌,聲音堅決得令少年都有些意外,“我手上早就沾滿了血,不在乎再多沾些。或許,我這種膽大包天的亡命之徒才最适合上戰場殺敵吧。謝謝公子為我指了一條明路。”
“你叫什麼名字?”少年問。
“潘……”
正要回答時,婦人突然頓住了。
她很小的時候就被人販子拐賣,早已記不清自己原本的大名,隻依稀記得父母似乎姓李,為她起的小名是芸兒。
後來她嫁了人,姓就随了丈夫,更名為潘芸兒。
從今往後,她不想再做潘芸兒了。
——這個可憐可悲的女人,舉起屠刀,親自斬斷了自己的過去。
“攀雲,”婦人擡頭望向馬上的少年,神色決然,“我叫李攀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