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裡一陣安靜,甚至能聽見窗外雪落的聲音。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燕昭。
“……繼續。”
“是。”
書雲輕聲開口,說着與過去每次相同的回答:“當年虞氏獲罪,成年男子一律斬首,其餘沒入教坊司。虞小公子年弱,又經受打擊,沒兩日就……
“徐尚書那邊打探不易,隻知道從前身邊沒有這号人,其餘還待摸索。”
說完,她打量了眼燕昭神色,試探着出聲:“殿下,西山那邊,您後來不也去看過……”
燕昭怔了片刻,輕輕“哦”了聲,這才想起來。
虞白死了。
就埋在西山,一個草率到簡陋的矮墳。
她出宮開府後,第一時間把那個墳給掘了。
卻沒發生意料之外的事。
裡頭真有具屍身,瘦瘦的,支離破碎。
沒等她,自己先一步化成白骨了。
記憶慢慢回籠。
同樣的話,她已經從書雲口中聽過很多遍了。也有很多個深夜,她獨自策馬跑到西山,整夜整夜守着那座無字墳。
六年了。
虞家出事時,她也病倒了。
醒來就聽見噩耗,又連着發了幾日高熱,等高熱退了,似乎有什麼東西也跟着一起離開了,再要去想,記憶一片模糊。
她連他長什麼樣都忘了,隻留下反複發作的執念。
燕昭閉了閉眼,感覺腦仁又疼起來了,就擱下筆,擡手緩緩按捏眉心。
“……下去吧。”
書雲沉默退出門外。
她沒見過那位虞小公子,隻聽殿下提起過。
直到現在,她都還記得,第一次從燕昭口中聽說這個名字時,是個初夏的傍晚。
那時天際剛亮起第一顆星,小公主的眼睛也亮得像星星,說,書雲,本公主一見鐘情啦。
時間一晃,已經過去六年了。和虞小公子有關的一切,都已經不在了。
就連殿下也……
想到這裡,書雲輕歎了口氣。
剛要叫人去煮些安神湯來,就聽見書房裡再次傳喚。
-
虞白被安排在尋梅閣,公主府外沿一個偏僻角落。
可盡管是偏角小院,盡管是給他一個侍君住的,這裡還是精緻得像宮殿。
庭院種滿玉樓春,雪落白梅,如雲如霧。閣内溫暖,起居用具一應俱全,美好得有些不真實。
送他來的侍從交代過避諱就離開了,隻留他一個人,和一個看起來隻有十四五的小厮。
“公子叫我阿洲就行,”阿洲好奇地打量他,“公子可需要些什麼嗎?”
虞白望着這個對他來說幾乎奢侈的房間,慢慢搖頭。
“……我什麼都不需要,你先出去吧……多謝。”
“好嘞。公子有事吩咐!”
閣中安靜下來,寂靜中,虞白久久盯着面前的炭盆。
天慢慢黑了,那點暗紅是唯一光芒。看久了,他眼睛微痛,卻覺得真實。
覺得僵麻的骨髓被一點點烘熱。
如無意外,他接下來的人生,就都是這樣的了。
獨自待在這個角落,悄無聲息地活着。
太美好了。
過去六年裡,就連白日發夢,他都不敢想象這樣的生活。
沒有受辱,沒有折磨,在完整的屋檐下取暖。
而且是隻給他一個人住的屋檐。
他已經很滿足了。
心活了,軀體的痛楚也緊追了上來。
虞白一點點挪到床沿坐下,從貼身密袋取出一罐藥膏。
很普通的白瓷瓶,裡面裝的是虞氏秘方,他自己偷偷制的。消炎鎮痛效果很好,隻是藥氣有些大,聞着沖鼻。
他昨晚想抹一些,但管事不讓,說怕沖撞長公主。但今日看來,他應該是沖撞不到燕昭的。
她看都沒多看他一眼,更不會召他做什麼了。
虞白解開裡衣,忍着刺痛給自己上藥。
清涼藥氣彌散開來,藥膏稍稍起效,他合攏衣襟,蜷縮進榻裡。胃又空了一天,有些絞痛,額頭漲着熱起來,應該是低燒。
但他什麼都不想管了,他隻想睡上一覺。
院中突然傳來腳步聲,輕快活潑,是阿洲。
“公子?公子歇下了嗎?”
虞白睜開眼睛,撐了幾下才撐起身,朝外面問:“什麼事?”
“回公子——殿下傳您過去。”
-
書房裡,燕昭還在看奏折。
腳步聲在門外響起,還沒進門,她就微微皺起了眉。
不對。
寒風先一步送來氣味,不是那股幽微苦香,而是辛辣刺鼻的藥味。
仿佛白日的一切,全是她的幻覺。
燕昭擡眼,看着少年在書案前跪下,伏地行禮,接着規規矩矩地垂着頭,不動也不出聲。
她收回視線,繼續批閱手頭文書,批完幾本再擡眼,人還安靜跪着。
倒很本分。
她這才開口:“說吧,什麼來曆?”
虞白都快暈過去了,膝蓋疼,身上也疼。
内裡起着熱,整個人卻感覺一陣陣發冷,全靠意志才撐着沒倒下。
聽見燕昭問詢,腦海先一步想起的,是被送來前那位徐大人的囑咐。
“小玉兒,本官知道你一向聰明。”
“你是罪臣之子,又是奴籍。若暴露了,長公主最多罰本官俸祿,但你,必死無疑。
“清風館也會被牽扯,這些人有一個算一個,都會死。
“小玉兒,來,告訴本官。你想死嗎?你想連累他們因你而死嗎?
“不想?那你就記好你的身份。再說一遍,小玉兒,你是誰?”
虞白俯身下拜,額頭貼着地,緩慢出聲:
“回殿下,奴名喚小玉兒,來自淮南。”
“家裡呢?”
“家中貧乏,幼時父母便病去了。徐大人辦差路過,心善救了奴一命,才不緻使奴餓死。”
燕昭眯了眯眼睛。
她知道這些話多半摻假,可一時間也說不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