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虞白來說,罰站如同家常便飯。
花樓南館看重皮相,輕易不會動刑。因此,從前他挨過最多的就是罰站。
當衆罰站,禁閉罰站,舉着東西罰站,甚至有時一站就是幾天。
但他覺得,和現在比起來,從前的罰站都是小兒科。
書案上的燭台照不到他面前的牆壁,視野裡一片昏暗,和蒙住眼睛沒有區别。
可他的耳朵沒有被蒙住。
他聽見燕昭在他身後悠然站定,聽見自己亂得一塌糊塗的心跳。
知覺也沒有,幾乎能感覺到她視線的溫度,落在他身上,一寸一寸尋找破綻。
還一個字沒問,他就已經想招供了。
就這樣靜默了不知多久,久到他感覺已經瀕臨崩潰,才聽見身後的人發話。
“玉公子,”燕昭輕聲說,“來公主府有幾日了?”
“……五日。”
他聽見身後“嗯”了聲。
“五天,也不短了。不過,我平時太忙,一直沒空給你立規矩。趁今天這個機會,我跟你好好說清楚。”
話落同時,有個硬物抵上他後肩。
他全身一顫,呼吸都快停了,接着才反應過來,那是她手中握着的書。
燕昭用書脊的硬角抵着他肩膀,慢悠悠開口:
“不管你是有苦衷,還是别的什麼,都不重要。在我這裡,你可以有最大限度的自由,我很忙,沒空管你,但隻有一點,你得記住了。”
“我容不下背叛。任何形式的,都不可以。”
她停了停,手上又使了幾分力:“能明白嗎?”
虞白立即點頭,感覺心都快碎了。
堅硬書脊正好抵在他後肩一處暗傷上,疼痛幾乎鋪天蓋地,他呼吸都在發抖,但還是忍不住想為自己辯解。
可剛轉過頭,就有隻手按住他後腦,把他扳了回去,繼續面壁。
“站好。”她冷冷命令,又問,“想說什麼?”
“我……我不是特意去見他的。我原本隻想……随便逛逛,但他突然把我拉去……”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一聲輕笑打斷。
“是麼。這麼巧。”
虞白心底又是一涼。
她不信。
他咬了咬唇,死死忍住快要奪眶而出的眼淚,又說:
“他問我……殿下夜召太醫的事,但我沒說。”
他聲音抖如篩糠,身體也是。
傷處的疼痛微不足道,讓他顫抖的是她的懷疑,還有她冷淡到幾乎無情的态度。
他很想哭,但又怕掉了眼淚讓她更不滿,就拼命忍着,他甚至能從唇邊嘗到一絲腥甜。
突然,抵在他肩上的書脊離開了。
“我知道。”
虞白一愣。
“你若說了,就不可能活着回來。這次表現不錯。以後該怎麼做,你自己心裡清楚。”
談論起他的生死,她語氣像在開玩笑。
說完,還半威脅半懲罰地用書在他後肩拍了一下。
他本來就快要繃不住,這一下又正好拍在傷處,疼痛驟然炸開,他沒忍住嗚咽出聲。
“幹什麼?”身後的聲音一頓:“很疼?我沒使勁吧。”
“沒……沒有,不疼……”
他還想掩飾,可已經被她抓住了端倪。
“有傷?”她幾乎笃定,“讓我看看。”
書房裡一時靜得可怕,虞白都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混亂、緊張、羞恥,還有不知該如何解釋這身傷的恐慌。
他本想拒絕,可接着又意識到,他好像沒有拒絕的權利。
他絕望地閉上眼睛,手指攀上衣帶,一點一點解開。
看着面前的人慢吞吞的動作,燕昭忍不住皺眉。
至于麼。
看看傷而已,又不是要對他做什麼。
她耐心不多,直接擡手撥開他衣領,露出半邊肩背。
先映入眼簾的是雪白,然後是瘦到起伏的骨。
在晃動的燭影下,他像被風沙侵蝕到殘破的枯木。
最後才看見了暗紅。
一條條、一段段,在皮下密布,若不是剛才碰到,甚至都浮不出來。
不是新傷,起碼有幾日了。
看着恢複程度……應該是五六日前留下的。
五六日前。
那不正是被送來公主府之前麼。
燕昭把衣裳蓋了回去,微微眯起眼睛。
給人送‘禮’,最忌諱的就是帶着傷。
破了皮相礙于觀瞻、或者不便服侍掃人興緻,都是馬屁拍到馬腿上。
除非是真不情願,死犟着不肯配合,才會動這樣的刑。
骨頭打軟,脾氣打沒,老老實實地送來。
她還以為是初見時她粗魯了,擡手就要取人性命,才把人吓得抵觸。
沒想到他從一開始就不想來。
她靜靜打量背對着她的少年。
有她那句‘不許回頭’的吩咐,他再也沒動,老老實實對着牆壁。
他真瘦,她心想。
燭光側面照着他,他影子落在牆上,薄得幾乎可以忽略。
從她的角度,可以看見他正緊緊咬着下唇,睫毛在不停顫抖,眼底蓄着淚,但硬是忍着沒落下。
他的眼睛很漂亮,像纖細的柳葉。
現在被淚水打濕,就像暴雨後搖搖欲墜的柳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