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裡一下靜了,隻剩他和燕昭兩個人。
虞白本來就心虛,這下更是有些緊張。
山路清障……要很久吧。
要和她在這樣狹窄的空間獨處這麼久……他要不要做些什麼?
接着,耳邊就落進道聲音。
“阿玉,過來。”
他蓦地心跳快了。
“過來幫我按按。頭疼。”
“……是。”
意識到是他想多了,虞白局促之餘還莫名有些失落。
燕昭不知道他心裡的起伏,見他乖順走近,就閉上了眼睛。
耳邊一陣窸窣,她聽見人在她身旁跪下,搓熱了手搭上她額頭,輕輕揉按。
力度輕重适中,位置也找得很準,疲憊和脹痛一下纾解了不少。
這幾日她累得很,頭疼又有卷土重來之勢,這會才稍稍緩解。清淡藥香圍繞過來,和額上溫涼的手指一起,慢慢安撫她緊繃的神經。
“還不錯。”她贊了句,若無其事問:“你在淮南長大的?”
“……是,殿下。”
燕昭“嗯”了聲,又問,“淮南不常降雪吧。這樣的雪災,以前有過嗎?”
她帶着答案問的,本以為會聽見身旁少年支支吾吾,卻沒想到,他很快回答了。
“有過。”
“記得是在……七年前,但不是很嚴重。”
話落,燕昭有些意外地擡了擡眉,沒再出聲。
七年前淮南那場雪災,當時官員盡職盡責,奏報到京中時危機已經解除。這事甚至沒在朝上說過,百姓更是知之甚少。
關于他的身份,她一直有所懷疑,可派去調查的人遲遲無果,她才有此一問。
她不認為是徐宏進事先交代的。七年前一件地方小事,徐宏進是否記得還是兩說。再者,若他真有這般謹慎,根本不會送這麼個笨拙又漏洞百出的人來。
燕昭沒再追問,閉着眼睛休養心神,虞白也不再說話,安安靜靜幫她按着頭上穴位。
前關,率谷,又繞到頸後,風池,天柱。緊繃的身體在他指下一點點放松,她呼吸沉緩,像是睡着了。
他手上力道平穩,心裡卻絞亂如麻。
那年,祖父從太醫院辭官,雲遊各地四處行醫。開春他從南方回來,帶着一身風霜,說溫軟水鄉居然也會有那麼大的雪。
當時他随意一聽,沒想到今日竟能派上用場。
想到家人,虞白感覺胸口湧上一陣酸楚。
若他們當真泉下有知,見到如今的他,會失望嗎?
沒入奴籍,賣進南館,莫說風骨,連名字都沒能留下。
視線飄忽,虞白又看向面前的人。
她應該隻以為他是徐宏進府裡的奴仆吧。還好她不知情,他還能有一點小小的尊嚴。
那父親和祖父呢。
若他們知道了,會覺得他丢臉嗎?
一走神,手上的力道也不穩了,接着就聽見燕昭輕輕“啧”了聲,“這就累了?”
虞白一驚,條件反射退後剛要告罪,就被燕昭擺擺手止住了。
“再有兩日就到淮南了,想去見見家人麼?”
“……不用了,我的家人都不在了。”
他慢慢垂下眼睛,“殿下之前問過的……”
“哦,對,我忘了,”燕昭拍了拍額頭醒神,“也是。但凡有家人,也不會舍得把你送去那種地方。”
虞白怔了一下。
“什麼……地方?”
“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
燕昭擡眉瞭他一眼,“沒說而已,大家心知肚明的。青樓南館裡像你這樣的多了,我都知道。”
她換了個更舒坦的姿勢斜倚着,看起來心情不錯,甚至語氣都帶上了幾分笑:
“不過我也有點好奇,到底是什麼樣的地方,能教出你這樣的?還是說你根本沒好好學……”
虞白愣在原地,不知從哪個字起,耳邊開始模糊。
方才還在擔心的事毫無預警被撕開,他感覺腦袋裡都在嗡嗡作響。
原來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嗎?
她……從一開始就知道嗎。
那她一直以來冷淡疏離的态度,也是因為這個嗎?
因為……嫌惡他。
身上是冷的,早在冰窖似的馬車裡凍透了,同時卻又有一股滾燙在燒。
從脊骨,從臉皮,燒得他以為他當場就要化成一捧灰,落回和他身份來曆一樣卑微的泥潭裡。
他突然有些慶幸。
慶幸燕昭不記得他了,把他忘了個幹幹淨淨,否則那樣的眼神,那樣的失望,他想想都覺得剜心。
不記得真好。
不記得了,他也不用顧忌了。
“那,”他擡起頭,直直望向面前的人,“殿下想看嗎?”
“……看什麼?”
燕昭小睡剛醒還有些困,聽見這話疑惑地轉過去,卻正正撞進那雙眼睛。
潮濕、冷清、黑白分明,睫毛輕輕抖着,看起來……好像很委屈。
她蓦地清醒了幾分。
他從前這樣直視過她麼,被她扳着臉強迫的時候不算。
怎麼突然這麼大膽。
而且怎麼又是這副樣子,誰欺負他了似的。
還沒等她想明白,就聽見他再次開口,聲音帶着微不可察的顫:
“看看……我都學了些什麼。”
說完,少年膝行幾步,朝躺着的她靠近,然後低下了頭。
銜住了她的衣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