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生的消息一次又一次出現而後消失,在冬天的遷移裡,近了春天的腳步聲。
某一日蘭因看庭外,除去往昔的紅與白更多了顔色。那是間綴在蓋着薄雪的灌木裡的淡金色花朵,乍看與雪相融為一色,仔細用目光描摹又見淡淡的霞雲,好像是冬天雪被子上淡紋的繡花。
蘭因的眼睛立刻睜圓。
這是她曾經在袖雲台藏書閣裡見到過的花朵,隻生長在抱真道附近,且許久之前就已經失落在曆史裡——不想今天還有機會一見真容。
此花名為“斂歲”,“斂歲”一出,舊年将盡,新春即刻來。
和它同立在在白雪裡的,還有蘭因第一眼看去就已經注意到,但刻意不讓自己過分關注的身影,是段玉聽。
他其實很有存在感。
因玉聽身量很高,即使穿着代表妖族神靈信仰的白衣,也像是一支冬雪裡的白梅。
何況他此刻也正在賞花。
蘭因目力不錯,甚至看得清他的手指扶上斂歲淡金色的薄瓣,好像托了一盞雲。
她原本因為這冬日早晨的好風景微微雀躍,此時心上又被說不清道不明的郁郁占滿,也許因為她一腔心事尚未好好見天日就沒了“後來”,也許因為兩人如今強裝出的和氣。
蘭因靠着床頭有些惆怅,但是心和眼睛共澡雪,現下識海裡很清明。
她因為此刻突然出現在腦海裡的想法微微詫異,又即刻意識到這恐怕就是她真心期望,她想,也許可以好好和這段感情告個别,也許就是今天。
如何解亂麻?揮刀來斬。
蘭因感受到自己心裡原本躁動的複雜情緒,此刻被這微涼的、鋒利而有些殘忍的決定斬斷,清的上升天際,濁的落根大地,好像傳說裡神分天地:輕飄飄,但是白得幹淨。
蘭因的手指遮在半合的眼上,停頓了片刻,随後一氣披衣推門向外去。
段玉聽在庭中立了許久,聽見身後有推門聲。隻輕微地一響,慢悠悠回蕩在阒寂的雪色的清晨。
他想,蘭因來了。
玉聽獨身立此這麼久,不隻是為了看這些他不熟悉的冬花。他……還是想盡力讓兩人重新回到從前的和睦關系,隻是客氣也已經很好。
但是生了裂紋的東西總要細緻再細緻地去修複,所以無人時的好景色,也是他特意為今天這一次碰面選好的背景。
見了面,怎樣說,他在心裡慢慢打着腹稿,但詞句連綴到後面就隻剩下出神。
以至于真切聽到踏雪來的腳步聲,真切回身看見蘭因一雙明亮的眼睛,他突然把所有的打算都忘了個一幹二淨,玉聽隻是盡力回想着,有些磕磕絆絆地拉扯出來一句:
“昨夜師姐和師兄,都休息得還好嗎?”
好,這是他斟酌了很久潤色出來的一句,既關切了日常,又不着痕迹将他們兩人放在一起,以示自己對她的所有決定都認可……
莫名其妙問聶時風幹什麼?
蘭因有點摸不着頭腦,心裡積攢的果決差點散個幹淨,幹脆回他:
“不錯。”
随即不等段玉聽出聲,立即要把話語權掌握在自己手裡,她問:
“你知道這是什麼花麼?”
好,這一句事先也已經預想過。段玉聽立刻斂容:
“玉聽不知,還要勞煩師姐為我解惑。”
師姐喜歡花草,由此句引入,兩人又将有不短的一段話可以聊。
“我從前在藏書閣裡看過,此花名‘斂歲’,是舊歲去新歲來的寓意。後來在燈會佳節,青年男女常以此相贈……”
蘭因摘了一朵淡金在手上,不知為什麼突然低下腦袋沉默。停頓了許久,一直到玉聽不明所以,将将俯下身子要去看她神色,年輕姑娘才擡起微紅的臉龐,虛虛看眼前人一眼,将花往他手上一拍:
“……是‘喜歡’的意思。”
她遠不如自己想象裡從容,抛了花轉身就走,一直到進了屋伏在自己的床前,用手探一探雙頰,還因為害羞發着燙。
蘭因把腦袋懊悔地埋進被子裡。
她走得急忙突然,玉聽隻是發怔,立在原地目送她進了殿。
可是,可是姑娘去得急,沒有把花送到他掌心,那片淡金色因為微風在空中停頓一刻……然後很輕很輕地墜在了他心口。
好像初春的第一滴雨親吻地水,好像蝴蝶在花蕊上一停、月光一霎撥開輕雲……段玉聽的眉和眼慢慢地、後知後覺地揚起來,他好像才咀嚼到那句“喜歡”的意思,他很想很想去琢磨,他同樣不敢,不敢讓自己去仔細回憶……晚冬是很冷的,可是他的心口慢慢地、逐漸地發起燙來。
玉聽一手緩緩捂住胸口,一手去拈落在雪地上那片淺金色。淡雪這時候落下來,飄飛着點在他睫上。玉聽很輕微地一抖,不自覺輕輕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