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邱逢高接下來的話幾乎叫蘭因幾人失聲。
不是因為“被撕開過”這幾個字,而是和它有關的聯想讓人不能不屏息——驚山在外頭施加防護,原以為是母親死後的孝子心,可他偏偏又把那東西撕開了——
墳墓裡面左不過是绛時的屍骨,他到底想幹什麼?!
卻聽邱逢高撚着兩指,估量着沉聲說:
“現在去找破陣的法門,業已來不及了。我還能勉力撕開它幾柱香的時間……在裡頭見機行事,有危險就立刻出來别逞強。天真塌了,也是我們幾個老的先頂在前面。”
他猶覺不及,手上已經施展靈印,還分神來把目光在幾人面上一一點過,要确認他們是不是聽到。
視線一巡,從蘭因過到遊從歡到司道古,這些年輕人心裡自有打算的裝乖樣子,越看叫他眉心皺越緊。
邱逢高還要再說幾句,不知怎麼想起從前有個小輩總說他唠叨,終于把話咽下去:
“進去吧。”
蘭因在最前面,立刻從邱逢高撕開的一角破洞裡閃進去。她動作間隐蔽地回頭看一眼,早被按下去的念頭不知怎麼又朦胧浮起來:
他這時候看上去,的确是一個老人。
绛時的墳墓就在眼前。
小丘狀,青磚石砌門。泥苔把青磚吞吐成黑色,更助此刻散發在眼前的安詳死氣。
蘭因率先從低窄的門口進去,卻在擡頭的一刹那有些結舌:
眼前的景色與外頭大不同。
金色的水平牆面上镂着狐族古老圖騰,鑲嵌着數不清的微小深紅色寶石。那寶石又像燈,又像組成的靈脈,或是因為它太多太碎小,像是錦緞上閃爍的紅色細絲線。
金的、紅的,彼此相互交織、交相輝映,織成這一匹閃閃發光的天頂。
這裡的黑暗和光亮交織,而深紅色始終占據主位,好像……好像人圖畫裡幻想的“母親的子宮”似的。
這裡比外頭看起來的大很多。也許是因為往下挖了不少地。最遠處的連廊一直扭曲到看不見的地方去,甚至空氣裡有濕潤的觸感和水流的空靈響動。
而視線的最前方,低矮的三層台子上,有一個叫她畢生無法忘卻的東西。
身後傳來腳步聲。
段玉聽從容、遊從歡輕快、聶時風無拘、司道古像幽靈,這些腳步聲隻輕微地摩擦了一瞬,就都被扼殺在陡然停止的一頓。
他們不約而同地屏住呼吸。
那是一具有些發黃的,巨大狐狸的骸骨。
白骨交錯、龐大,像森林,還保持着生前的模樣。狐首被端正擺向一個地方,不知道是哪裡,也許是故鄉。
而狐狸中空的腹腔裡,塞着一條盤起來的長蛇骨頭。
說是塞着,是因為即使妖靈的空骸骨,塞進成年的蛇身也太勉強。那人好似不想破壞狐骨的完整,因此成盤踞狀的塊塊蛇脊被壓縮、扭曲、變形,折疊成畸形的龐大“嬰兒”。
那些骨頭相互搭着、咬着,緊緊地攢着一股力氣在白骨裡。粗糙的斷面跳躍着渾濁的亮光,像死不瞑目的眼白。
蘭因恍惚又從這裡面看見有些熟悉的、陰冷又天真的微笑。
他們有些心悸,然後是隐隐的嘔吐欲。小腹沉冷,胃裡翻騰——
驚山……把自己的遺體塞進了绛時的骨頭裡,真是……瘋子。
那骨頭好像感受到了什麼,陡然掙紮晃動起來。
因為遵守着決不能碰到紅狐遺體的禁令,那團零碎的骨頭仿佛瘋癫狂喜地開始跳動。一時喜悅妄圖湧來,一時恐懼萬分推拒,那團東西相互摩擦出越來越矚目的深青色光芒,像呼吸。一動,一息。金紅色的影壁上,黑色的影子越來越膨脹。
白骨在摩擦裡逐漸越變越小,而青色的熒光脹大。那些白色最終變成了發灰的骨粉,像是閃閃亮的銀河從骨骸的縫隙裡流出來。
流逝的水光,流過的煙光,還有曾經駛過的雲霧一樣的曾經,它們吞沒了蘭因。
陰溯符已經失效,而鱗片是最終的鑰匙。
那片小小的東西微微發燙、閃光,在青白色的霧氣裡頭凝結出一道實體。
蘭因、玉聽、時風、從歡和道古彼此望了一眼。
這時候氛圍應該是很陰沉的,狹窄陵墓、前路不知、生死未蔔。可是不知道誰先笑了一下,忽然瞬息間周身萦繞了輕笑聲。
好了,年輕人總歸不知愁。又或許他們就是有意的。因為那笑聲像是極輕銳鋒利的尖刀,輕輕一挑就挑破了頭頂濃重的烏雲,是庖丁解牛的刀鋒把沉重粘稠的東西全部肢解幹淨。而刀鋒還未停。
一直指到遙遠的高天,指着高于天又溶于天的那部分東西。有東西比天更高,比刀鋒鋒利,從青年人的周身騰起來。沸洋洋滾燙而且淋漓。
他們就是在宣戰。
如果死了……如果死了,怎麼樣呢?
還是這樣暢快地最後一笑好了。
幾人提刀挽衣,一個接一個鑽進那凝實的縫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