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月份對于廣都而言,在溫度上已經到了盛夏。
咨詢室拉着紗簾,将陽光的熾熱過濾,隻剩下柔柔暖暖的黃光斜鋪在實木地闆。
空調被調整成舒适的溫度,許之坐在單人沙發上,翻看着上一次的咨詢記錄。
他對面的單人沙發扶手上搭着一塊薄毯,空無一人。
又過了十多分鐘,許之看了眼時間,表情有些凝重。
紙上記錄了第一次來訪者的情況,第一行就是:預約時間15點,來訪者14點36來到預約室等候。
許之側身,拿起一旁小茶幾上的座機,按下快捷撥号。
對面很快就接通了:“許老師?”
“來訪者還沒到嗎?”
“是的,剛才我們有打他第一次預約時留下的手機号,但關機了。”預約室的值班學生回答,“要再打一次嗎?”
“暫時不用了。”許之說完,放下電話。
他站起身,将記錄冊收回抽屜,一邊想着什麼,漫無目的地踱了幾步。
其實很多細節都能體現出來訪者的特性,從趙毅第一次咨詢的情況來看,他是一個規則秩序感非常強的人。
會比規定時間提前至少十分鐘到。
咨詢期間由于覺得冷而使用了薄毯,在結束時是先疊好然後放回遠處的。
手邊小茶幾上的杯子,喝完後會蓋上蓋子。
他與自己的所有對話,措辭行句都比較正式,看起來拘謹且不放松,似乎擔心給出的信息不夠準确,從而影響咨詢師的判斷。
諸如此類的東西,是不會輕易改變的,許之能合理推測出,哪怕趙毅這次咨詢因故不來,也會至少提前一段時間來電取消。
是發生了什麼突發狀況,才導緻他一貫的行為習慣出現偏差了?
許之正想着,餘光瞥見窗外,樓下道路上的學生突然多了起來。
現在的時間點正是第二節課的課中,而咨詢室這一側所對着的小道并非學校主幹道,通常情況下,是不會有這麼多學生出現的。
而更奇怪的是,他們都步履匆匆,甚至有些人還小跑着,朝着同樣的方向而去。
許之心下油然而生一種不太好的預感,随即門外響起重重的敲門聲。
對方顯然很急,甚至沒得到許之的允許,就徑直擰開了房門。
是今天的值班學生。
“許老師,不好了!趙毅要跳樓,鄒主任叫您趕緊過去!”
許之快步進入逸夫樓,圍觀的學生已經是裡三層外三層,保安圈起警戒線,不允許閑雜人等靠近。
這場景如此似曾相識,讓許之陡然想起了育德實驗室着火的那天。
不同的是那天下着鵝毛大雪。
而如今是豔陽盛夏。
許之強壓下心中的不安,迎向正等在大門口、一臉焦慮的鄒主任。
“他什麼時候上去的?報警了嗎?”許之問。
“消防的人已經來了。”鄒主任與他一同快步向電梯走去,一邊同步情況:“應該是下午第二節課的時候,消防正在打充氣墊,但是這棟樓最高層有八層,已經超過氣墊的有效保護範圍……趙毅專業課的老師十分鐘前上去了,我想着心理老師來也會有幫助,林教授不在學校,所以叫你來了。”
許之點頭,出現這樣的自傷情況,他也沒有再遵守保密條例:“這個學生上周的确來預約過我的咨詢,但他心理防禦機制很強,溝通沒有太大進展,所以我也不确定他到底為什麼會跳樓。”
鄒主任擡眉:“他找你咨詢過?那太好了,能有個熟悉的專業人士來勸勸應該很有幫助,來,這邊。”
電梯隻到七樓,從七樓到露台還需要爬半層樓梯。
鄒主任畢竟上了年紀,許之來之前已經上下跑了好幾趟,此刻體力已有些不支。
許之心急,于是叫她“慢慢來”,然後自己一步兩個台階地往前跑去。
眼看那扇虛掩着的鐵門就在眼前,許之從門縫中看到了背對着鐵門的身影,那明顯不屬于趙毅。
那人穿着黑色短袖的身體一半被烈陽染上金色,一半在陰影裡,雙腿修長,一前一後,似乎還在緩慢往前邁步。
許之後知後覺想到剛才鄒主任那一大段話裡的一句:趙毅專業課的老師十分鐘前上去了。
電光火石之間,許之還沒來得及去回憶趙毅曾說自己是哪個系的,熟悉的聲音率先一步沖進耳中。
“其實,我也是同性戀。”
許之扶着鐵門的手瞬間攥緊,緊張與快跑後的心髒跳得極快,他甚至能感覺到耳膜在随着脈搏節奏湧動,讓所有聲音都變得不确定起來。
“誰、誰?誰在那裡!”趙毅顫抖的聲音傳來,打斷了許之的思緒。
許之心中愕然,他隻是手扶在門上,甚至沒有推開分毫。
但可惜從他這邊看不清趙毅身處何處,但明顯以趙毅的站位,能察覺到門後來了人。
雖然不知道李斯年前面具體說了些什麼,但許之能察覺到,他與趙毅已經達成了微妙的溝通平衡。
這時候,是不應該貿然出現第三個人的。
許之側身想躲,希望李斯年能岔開話題,卻沒想到對方也随着趙毅的聲音回過頭。
二人的眼神隔着鐵門細細的門縫,猝然對撞。
李斯年挑了挑眉,眼裡盡是深沉,毫無笑意時,甚至能讓人在盛夏中生出幾絲冷意。
他注視着許之,異常快速且輕微地向着自己側前方擡了擡下巴。
随後猛地回頭,向前沖過去!
“别過來!”趙毅聲嘶力竭地聲音傳來。
許之在那一瞬間,其實沒讀懂李斯年眼神的含義。
他掀開鐵門、快步沖上天台的動作,全是憑着下意識的反應。
在這瞬間,有些默契似乎穿越了歲月時光,再起沸騰在血液之中。
以李斯年的性格,他會怎麼做——
順着他方才示意的方向,許之快速鎖定了趙毅所在的位置,那是天台的一角,兩條橫向橫欄最高隻在腰間。
李斯年已經趁趙毅不備,攥住了他的手腕,但對方掙紮得厲害,另一隻手臂勾在橫欄上,人就要往樓下翻!
“趙毅!”許之揚聲。
趙毅認出了這個聲音,驚疑不定地看了過來。
“你今天的咨詢遲到了。”許之擡手點了點表。
沒有人料到,許之一開口,說得竟然僅僅隻是這句話,他聲音平穩淡定,沒有絲毫指責的意味,隻是在陳述一件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