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巧娘坐在台階上,連枷随手放在地上,沉默地咀嚼着江琳的話。
她的世界很小,從小到大不過是神仙不渡這個小鎮,月來客棧的這幾間屋子。她從未真正見過江湖,也從未真正見過亂世。
她知道世道亂,也聽過戰亂的故事,但那些故事總像是發生在很遠的地方,她知道将軍,她知道強盜,她知道亂軍燒殺搶掠,可這一刻,江琳坐在她面前,慢悠悠地把這些事講得像自己親眼見過的一樣。
他的語氣很輕,甚至帶着點調侃,可是林巧娘卻覺得心裡發涼。
“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的?”
林巧娘這麼問了之後,江琳想了想,慢悠悠地道:“戰亂。”
他随手撿起一塊小石子,抛了抛,語氣平靜:“從燕雲到兩淮,從三晉到四川,哪裡不是戰亂?兵禍四起,軍閥混戰,哪有太平的地兒。”
林巧娘沉默了一下,盯着他:“那你見過什麼?”
江琳擡頭,眯着眼,緩緩道:“吃人的部隊。”
林巧娘的呼吸猛地一滞。
“戰場上死人太多,糧草總是不夠,運糧的人一旦被截,整支軍隊就會餓死。”江琳慢悠悠地道,語氣像是說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所以有些部隊,死了人就不埋。”
林巧娘臉色一變。
“有些将軍,專挑俘虜和百姓開刀。”
江琳盯着夜空,嘴角的笑意帶着點冷意:“有的軍隊更離譜,專門攻破城池後,把百姓屠幹淨,連骨頭都不剩。”
林巧娘渾身泛起一層寒意,她想起了寒姨說過的話——寒姨的母親,就是被活活吃掉的。
她以為那隻是一個可怕的故事,可江琳卻用一種平淡的口吻,把這個故事變成了日常現實。
林巧娘喉嚨有些發緊,低聲道:“那……這些軍隊的人呢?”
江琳挑眉,語氣譏诮:“還能怎麼樣?從将軍到兵卒,早就不是人了。”
“他們隻知道殺人。沒人管他們,他們也不想被管。”
他用石子敲了敲地面,眼神有些冷漠:“所以你問我為什麼做不成賊?因為現在天下沒有賊的路了。”
“沒有人想做賊了。賊得偷,偷得活,偷得跑,可現在的世道,不是偷就是搶,搶不到就死,誰還費那勁兒學偷竊?”
林巧娘怔怔地看着他,腦子裡嗡嗡作響。
“沒有賊的路,也沒有俠的路。”江琳嗤笑一聲,扔掉手裡的石子,“現在當賊是找死,當俠客更是找死。”
林巧娘咬緊牙關,低聲道:“……那你爹呢?”
江琳的笑容頓了一下,眼神微微變了變。
半晌,他輕輕歎了口氣:“我爹死了。”
林巧娘的心微微一緊。
江琳的語氣輕飄飄的,像是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他死在偷竊裡。”
林巧娘的指尖微微收緊:“怎麼回事?”
江琳靠着門框,盯着夜色,聲音微低:“他夜盜明珠,被抓了。”
林巧娘心頭猛地一震,頓時有些不好的預感。
“偷竊軍中物資,罪當斬,可他偷的不是普通的東西,是齊王府的夜明珠。”
“齊王最恨賊,尤其是敢偷他東西的賊,他下令将我爹磔刑處死,割肉三百刀,一刀一刀地剮。”
林巧娘的臉色變得慘白。
磔刑——最殘忍的刑罰之一!
活生生地割肉,一刀一刀地,直到人被折磨至死!
她捏緊拳頭,聲音有些沙啞:“你爹……”
江琳緩緩閉了閉眼,嘴角微微一揚,似笑非笑地道:“我沒看到,但我知道他死得肯定不好看。”
林巧娘盯着他,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從未真正接觸過“賊”,可現在,她的表弟就站在這裡,告訴她,他的父親,因為一次偷竊,被剮割至死。
她腦子裡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江添活該嗎?
她猛地一驚,為自己的想法感到惶恐。
可她控制不住地想——
他偷的是别人的東西,被抓住,被殺,被磔刑,他是不是罪有應得?
可如果他真的是活該……那他為什麼是她的叔叔?為什麼這個故事聽起來如此可怕?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過去以為江湖是一條清晰的路,要麼做俠,要麼做匪,要麼做賊。
可現在,她發現——路沒了。
賊走不了,俠走不了,隻有兵痞在橫行,剩下的,都是豬羊。
她的世界觀正在崩塌,她以為的江湖俠義,和江琳嘴裡的現實,完全不一樣。
她緊緊抓着拳頭,忽然有點喘不上氣。
江琳看着她,微微一笑,淡淡道:“你現在知道了吧,這世道,已經不是我們能選擇做什麼人的時候了。”
他擡頭看着深沉的夜色,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當不了賊,也當不了俠。”
“隻有活下去,才是唯一的路。”
江琳也不再多說什麼,沉默的舞動着流星錘,忽高忽低,虎虎生風。
林巧娘的手指微微發冷,她的世界,正在崩塌。
她一直以為自己活在江湖的邊緣,遲早有一天,她會真正踏入江湖,像故事裡那些人一樣,行俠仗義,縱馬江湖。可現在,江琳告訴她——江湖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