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巧娘抱着胳膊,想了想,淡淡道:“你要是攢夠了錢,或許能買匹馬,但不一定是這匹。”
江琳沉默了一瞬,忽然笑了一聲。
“也是。”他輕輕地道,“世上好馬千千萬,總有一匹屬于我。”
林巧娘瞥他一眼,嘴角微微上揚:“看不出來,你還挺有志氣。”
江琳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那當然!騎上自己的馬,去南方!我遲早得走這一趟!”
林巧娘看他歎了口氣,或許她從未贊成過江琳的南行,但是心中也有一絲欣慰卻做不了假。
初春的風還帶着一絲料峭的寒意,夜裡溫度低,晨間的薄霧總要彌漫到日頭升起後才漸漸消散。神仙不渡的小鎮子慢慢蘇醒,早市的叫賣聲遠遠地傳來,炊煙袅袅,空氣裡夾雜着新翻的泥土味兒。
月來客棧後院的馬棚裡,黑馬靜靜地吃着豆子,偶爾甩甩尾巴,打兩個響鼻,顯得很是惬意。
寒姨牽着紅拂站在一旁,目光落在馬背上,神情有些怔怔的。她不是第一次來看這匹馬了,每次都會站一會兒,不說話,盯着它安安靜靜地咀嚼,偶爾蹙眉,偶爾出神,仿佛在透過這匹馬看着什麼遙遠的過去。
林巧娘從大堂端着飯碗路過,看到這一幕,停下腳步,嘴裡嚼着半口米飯,目光落在寒姨身上。
她看不懂寒姨的神情,也猜不到她心裡在想什麼。
每當這時候,寒姨總會伸手捏捏她的後頸,像是随手揉一隻貓似的,力道不輕不重,帶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林巧娘不知道寒姨到底是在捏自己,還是借着這個動作緬懷什麼人,她隻知道,每次寒姨這麼做,往往就是站夠了,也就不再停留,帶着紅拂回到客棧,繼續忙碌。
黑馬仍在打着響鼻,風吹過院牆,帶起一絲落葉殘枝,院子裡的那棵槐樹已經冒出了細小的新芽。
廣胡子比起之前更忙了。
他除了每天和江琳一起伺候這匹馬,還要進鎮去賣雜貨。
南方的貨物在北方總能賣個好價錢,他在鎮上擺了個攤子,賣些新鮮玩意兒,什麼雕花的銅鏡、細軟的湖綢、彩繪的泥娃娃、點漆的發簪,甚至還有些精緻的小陶燈,鎮上的人沒見過這些新鮮東西,圍着攤子看得津津有味。
他笑眯眯地把一隻小泥鳥遞給一個小姑娘,收了錢,還順嘴推銷自己裝在罐子的粗糖,“小姑娘,回家讓你娘買了我的糖做甜果子,這糖可甜。”
小姑娘紅着臉跑走了,鎮上的婦人們笑罵他“油嘴滑舌”,卻還是願意掏錢買他的貨。
廣胡子在鎮上歇幾天,就要趕往開封,他的生意從不止步于小鎮,來去匆匆,像是野雁,總在飛行,不肯落定。
李寒梅則比誰都要嚴格。
她每天盯着林巧娘練刀,練連枷,盯得比寒姨還要狠,她不像廣胡子那樣吊兒郎當,也不像寒姨那樣懶得管事,她練刀出身,心裡認準了規矩,便一定要林巧娘一招一式做到合格。
林巧娘練刀的時候,她就站在一旁,雙臂抱胸,目光如鷹,一旦看到哪招不對,便是一巴掌拍上去,打得林巧娘肩膀生疼。
“刀太慢了!”
“腳站不穩,殺得了誰?”
“你要是上陣,半刻鐘都活不過!”
林巧娘被她打得又疼又氣,卻也沒辦法反駁。李寒梅比廣胡子高,力氣比一般男人還大,每次她糾正動作的時候,都能讓林巧娘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什麼叫做真正的武人。
廣胡子在一旁看着,有時候會打趣:“寒梅,你是不是太嚴了?林丫頭可是個姑娘家。”
李寒梅斜睨他一眼,冷笑:“你是要讓她将來挨刀,還是現在挨我幾巴掌?”
廣胡子聳聳肩,不敢再多嘴。
練完刀,林巧娘累得肩膀都擡不起來,李寒梅卻還不放過她,每次都要追問:“今天吃了幾碗飯?”
林巧娘氣喘籲籲地回:“兩碗。”
李寒梅皺眉,歎了口氣:“太少了,怎麼練得動?”
然後拎着她就往廚房走,給她弄一大碗肉粥,逼着她吃完才肯放人。
林巧娘覺得,自己練武之後,飯量是越來越大了。
她以前吃得不算少,可如今,每天練輕功、練刀、舞連枷,身體消耗得飛快,不知不覺間,竟然能吃下三四碗飯,加上一大碗炖肉,外加一份腌菜,就連江琳都忍不住調侃:“小表姐,你的飯量都快趕上我了。”
她翻了個白眼,沒理他。
日子一天天過去,林巧娘忽然有了一種奇妙的感覺。
她從小就聽過“江湖”這個詞,她想象過江湖的模樣,應該是快意恩仇,刀光劍影,俠客縱馬而行,豪氣幹雲。
可如今,她擡頭看看這小小的月來客棧,忽然覺得,這裡已經成了她想象中的江湖雛形。
這裡有寒姨,那個一手養大她,能開客棧十幾年,還練着太嶽劍宗斷玉篇的女人。
這裡有廣胡子,他是生意人,是她的師傅,總是笑眯眯地在各地跑生意,帶回各地的貨物和故事。
這裡有李寒梅,她是廣胡子的妻子,是她的師娘,一個出身邊軍的女子,眼裡帶着風霜,手裡的刀鋒利得能劈開骨頭。
這裡有江琳,一個吃得多,跑得快,練輕功、舞流星錘,整天嚷嚷着攢錢買馬去揚州的表弟。
這裡還有紅拂,那個黏在她身邊的小姑娘,活潑愛笑,總是圍着她打轉。
她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手掌上新添了一層繭,她擡頭看看院子裡,廣胡子牽着馬,江琳在喂豆子,寒姨站在門口看着院子,紅拂蹦蹦跳跳地跑過來,抓着她的袖子要吃糖。
風吹過客棧的屋檐,帶起了一絲春天的暖意。
她想起江琳所說的南方與自己心中的西域,哪裡都沒有這裡更像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