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月光透過窗棂灑在房間裡,油燈已經熄滅,屋子裡隻剩下一片靜谧的黑暗。
林巧娘躺在床上,手枕在腦後,眼睛盯着屋頂,發了好一會兒愣。
她忽然有些不想離開神仙不渡了。
從小到大,她一直憧憬着江湖。她想闖蕩,想成為像父親那樣的人,甚至曾幻想自己會踏上某條豪情萬丈的路途,快意恩仇,名震天下。
可如今,當她真正開始學武,真正站在江湖的門檻上,真正理解了亂世裡人的生死無常……
她反而開始害怕了。
——她不想走。
她舍不得神仙不渡,舍不得這個安穩的、仿佛被遺忘的小鎮。
這裡有寒姨,每天看似懶散卻把所有人都照看得妥妥當當。
有紅拂,那個小小的身影,圍着她叽叽喳喳地喊“巧娘姐姐”,最喜歡吃糖團子,連練功的時候都要嚼着糖。
有跑堂的江琳,雖然油嘴滑舌,但做事利索,練輕功的時候比猴子還靈活,一心想着攢錢買馬去揚州。
有廣胡子,成天笑眯眯地摸着胡子算賬,帶着南方的貨物來來往往,看起來是個奸商,可也總是大方得很。
有李寒梅,練刀時殺氣騰騰,教她的時候比廣胡子嚴格十倍,可在某些時候,又能像剛才那樣,溫柔得讓她措手不及。
甚至連阿昭和張蓮蓮,那兩個成天你一言我一語拌嘴的小人兒,她都覺得親切。
他們構成了神仙不渡的日常,他們讓這個小小的鎮子變得完整,讓這裡成為一處可以停留、可以安心吃飯、可以笑着過日子的地方。
可神仙不渡,真的能永遠是世外桃源嗎?
林巧娘微微皺起眉,腦海裡浮現出那些關于江湖的故事——
名震天下的江堰,死了。
大飛賊江添,也死了,死得尤其慘。
守正道的郭威,半死不活,好了一點,就走了。
這世間紛亂成這樣,像郭威這樣的人尚且難以安身,更别提普通的江湖人。
可神仙不渡,竟然還能如此安穩。
她看向窗外,月光落在院子的烏骓身上,那匹馬安靜地站着,甩了甩尾巴,偶爾低頭咀嚼幾口幹草。
神仙不渡是個好地方,月來客棧更是世間難尋的安身之所。
她忍不住翻了個身,從枕頭下摸出《易水歌》,借着透進來的微光,翻到了那一頁——
那是郭威留下的江湖店家名錄,上面密密麻麻寫着被他記下的江湖裡公認的靠譜店家,從北到南,從關内到江東,從邊塞到繁華城鎮,一個個名字排列得整整齊齊。
她盯着那一頁,橫豎看來看去,總覺得不太順眼。
——怎麼就沒有神仙不渡的月來客棧呢?
她皺着眉,翻了翻前後幾頁,确定郭威确實沒有提到這裡,頓時有些不服氣。
她翻身坐起來,伸手摸到桌上放着的小筆,蘸了蘸硯台裡尚未幹涸的墨汁,翻回到那一頁的頂格位置,提筆認真地寫了一行字——
“陳留縣神仙不渡月來客棧——世間寶地,天下無雙。”
寫完,她滿意地吹了吹墨迹,看着這一行字,嘴角微微上揚。
——既然郭威沒寫,那她來補上便是。
夜已深,林巧娘枕着手臂,望着窗外的月色,心裡仍舊翻湧着許多未曾落定的念頭。
她不想離開神仙不渡。
但她也明白,這個世界從來不會因為任何人的意願而停滞不前。
她閉上眼睛,腦海裡忽然浮現起這些年聽過的那些江湖傳聞,那些遙遠的故事,曾經隻覺得是風花雪月,如今卻多了幾分沉甸甸的重量。
最早的江湖記憶,是關于天邢司的。
小時候,她總聽客人們提起這個名字——那些後唐的亡人,那些在曾經的捕快與軍正,組成了天邢司,行事陰沉狠辣,專殺那些朝廷不管、江湖不容的罪人。
小時候的她并不懂這些,隻覺得這是個很威風的門派,仿佛天生該為正道而生。
可長大了,她才知道,天邢司并沒有她以為的那麼光鮮。
江湖裡,最可怕的不是死仇,而是立場。
而他們為了早已破國的李家與殘唐。
亂世裡,兵家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