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等答話便一甩拂塵,側身踏進屋裡,林巧娘随他而入,擡眼打量四周。
屋子低矮,煙火氣極重,窗紙泛黃,牆角堆着幾摞殘破的牌九,案幾上還未收拾的酒盞斜倒,殘湯剩菜凝了一層油膜。角落裡挂着一杆舊油傘,傘骨裂開,像隻瘸腿的蜘蛛。
屋裡就個五短身材的漢子,腦袋光亮,鬓角稀疏,一身灰布短褂,腰間束了一根破舊汗巾,手指粗短,捏着一張牌,正在榻上慢悠悠地擦拭。他聽見動靜,眯着眼往門口看了一眼,随即“呲”地一聲嘬了口牙花子,扔下牌九,嗓音粗啞道:
“你這老牛鼻子,好些年不見,怎麼還沒給人抛進糞坑裡泡爛?”
崔老道摸了摸胡子,嘿嘿笑道:“老葛,你當年搗鼓的牌九,我可沒碰過半分,怎的就盼我早死了?”
“屁話!”葛五擡手拍了拍桌子,瞥了林巧娘一眼,咂了咂嘴,“這是你新收的徒弟?倒是俊俏。”
林巧娘面色平靜,伸手卸下了連枷,吓得那厮一抖,不敢多說。崔老道倒是滿不在乎,也不寒喧,旋即開口:
“今兒個找你,是打聽個事兒。”
“你崔老道也有打聽的時候?你且說吧,我一定知無不言。”
“說來也簡單,宋玉你可知道?”
葛五的臉色立刻沉下來,手裡的骰子“嘩啦”一聲滾落到桌面,撞翻了酒盞,灑了一片污漬。他深吸一口氣,呲着牙花子,壓低聲音,“你們問他作甚?”
林巧娘靠在門邊,冷冷道:“有人被他捉了。”
葛五皺起眉頭,半晌沒說話,臉上的肌肉微微抽動了幾下,像是在琢磨什麼。片刻後,他冷笑一聲,甩手扯起案幾上的破布抹了把臉,“呵,捉人?這倒不稀奇。”
他目光陰沉,擡眼掃過兩人,搖了搖頭,“如今這宋玉和頭幾年大不相同了。”
崔老道挑眉,“此話怎講?”
葛五狠狠啐了一口,眼神透着一股不忿,“也是那王二是個挨千刀的夯貨,以前這宋押司真是個能共吃肉、共喝酒的朋友。結果王二這厮,一對招子讓雀啄了一樣,把人家幹兒子捅了個對穿!宋玉沒有兒女,全仗着這幹兒子養老送終。這下好了,梁子結死了。”
“可這事已是半年光景,為何宋玉如今仍舊不肯放過江湖人?”林巧娘微微眯眼。
葛五冷哼一聲,往後靠了靠,臉上閃過一絲苦笑,“一開始自然是報仇雪恨,後來吃了拿我們這些人來換功績的甜頭。你們可知道,廣饒縣這半年,進了多少個江湖人?十個裡有九個都沒出來過!”
林巧娘眼神微冷,崔老道輕輕摸了摸胡子,緩緩開口:“所以,連你們這群推牌九、唱戲、做皮肉買賣的,也被他趕盡殺絕?”
葛五苦笑着點頭,嗓音沙啞,“可不是!他先收拾了那些亡命之徒,投奔他的,沒一個能全身而退,全進了牢裡。後來,他又将目光盯上我們這些讨生活的,吹拉彈唱的全活不下去,咱們哪怕沒犯官司,也被逼得東躲西藏。宋玉這人,本是個闊氣豪爽的捕快,如今倒比朝廷鷹犬還狠。”
“咱們這些臭蟲能有多大的功績?”還是崔老道開了口,”這宋玉抓一百個吹拉彈唱,小偷小摸的,也夠不上王二一個腦袋吧。他不朝着王二使勁,和咱們較真什麼?”
葛五瞪了他一眼,咬牙切齒,“你也是個蠢!你們這些跑江湖的,哪裡知道,宋玉如今攀上了上頭的人,得了話,隻要再立些功績,便能提拔做提刑官,手底下就不止這一縣之地了!”
林巧娘聞言,心裡冷笑。原來是這樣,怪不得宋玉急着抓江湖人,不管是江琳,還是她,落入他手裡,怕都是上供給朝廷的“投名狀”!
葛五見二人不說話,嘬了嘬牙花子,壓低聲音道:“勸你們一句,若不是有十足的把握,趁早遠遠避開,别去招惹宋玉。他那宅子,圍牆三丈高,家丁十數人,全是練家子,裡頭更有機關暗道。進得去,未必出得來。”
林巧娘沉默片刻,緩緩道:“他的府邸,可是在城外池塘邊?”
葛五斜睨着她,眯起眼,笑得有些陰森,“怎麼,你還真想去?”
崔老道哈哈一笑,拿過桌上的酒壺,往嘴裡灌了一口,“老葛,你管那麼多作甚?有命在身,總得想個法子。”
葛五歎了口氣,眼神複雜地看着二人,半晌後,壓低嗓音,緩緩開口:“池塘邊有個紅牆大宅,門前立着兩座石獅子,一棵老槐樹,門匾上寫着‘宋宅’二字,裡面……你們自己去瞧罷。”
林巧娘與崔老道對視一眼,彼此心照不宣。兩人謝了葛五的消息,起身告辭,走出屋門。
外頭風起,夜色沉沉,街巷空曠。林巧娘攏緊了鬥笠,步伐沉穩地走在前頭,崔老道拎着拂塵,慢悠悠跟在身後,忽然長歎一聲:“小娘子,這事不好辦呐。”
林巧娘淡淡道:“知道不好辦。”
“咱們兩個,說到底,都是在刀口上舔血的江湖人,可若是拼命真打起來,一個宋玉,能讓咱倆吃大虧。”崔老道摸着胡子,斜睨着她,“你這副架勢,難道真要孤身去闖?”
林巧娘緩步走着,未曾答話。
崔老道緊追幾步,一把拽住。
“稍安勿躁,咱還得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