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漢繼續說道:“前些日子,我得了場病,卧床不起,家裡沒錢買藥,隻好去縣衙裡的牢子那裡借了三兩銀子。原想着病好了,拉幾場戲,總能還上的,可誰知道,那牢子卻是個狠毒的!我拼死拼活東拼西湊,總算把本錢還了,誰知道他竟說,銀子有利錢,若是還不起,便要我把小女兒抵債!”
他哽咽了一聲,又用袖子狠狠擦了擦眼睛,定了定神,才繼續道:“本來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誰知……竟碰上了個行俠仗義的娘子。”
“哦?”崔老道眼皮一擡,語氣還是淡淡的,“哪來的娘子?”
“那娘子如道爺一樣也是個菩薩一樣的心腸,那日我躲在茶樓旁的小煤房裡,小女哭得厲害,我也是心亂如麻,正想着如何是好,卻不知怎的,那位林娘子竟然尋上了門。”
“她壓了鬥笠,一進門便問我,那牢子何時來要人。我當時吓得不輕,連忙搖頭不敢說,她卻惱了,隻讓我原本講了經過。過了一夜,竟真把借據取了出來,陸地神仙也不過如此了。”
“原來如此……”崔老道心裡已經有了幾分計較,嘴上卻依舊是不動聲色,“你們倒是碰上了貴人。”
“是啊,貴人……”老漢嘴角牽動了一下,卻不是笑,而是苦澀得很。
“可你父女二人脫了險,為何還要賣身?”崔老道似乎也察覺不對,繼續追問。
老漢苦笑,眼裡透着說不出的悲怆:“道長,你可知,這世上有些福,是我們這等苦命人享受不起的?”
崔老道眉頭微挑,沒作聲。
“我們得了那娘子的救,想着也算是躲過了一劫,父女倆高高興興地去吃了一頓肉,想着吃完了,明日便去投奔遠親……可誰成想,那小女自小沒吃過這些油膩的東西,竟然……竟然活活撐死了……”
崔老道一怔,手中茶碗一晃,濺出幾滴熱水。
“撐死了?”
“她生來瘦弱,自小沒吃過飽飯,那日飯桌上有肉,她歡喜得狠,狼吞虎咽吃了幾口,不多久便捂着肚子,叫疼得厲害。我隻道是吃得急了,寬慰幾句,哪知她直翻白眼,不一會兒就沒了氣息……”
崔老道沒說話,目光盯着茶水。
老漢也久久未動,許久才長歎一聲,“我……我沒本事,沒銀子,想讓她好好入土都難……今日跪在街上,不過是求個買家,換個棺木錢,讓她入土為安。”
“可若不是道長給的這一隻銀簪子,怕是等到屍體都臭了,也無人願意買一個糟老頭子……”
崔老道聽到這裡,終于放下了茶碗,閉了閉眼。
他早該猜到的……這世道,苦命人的命,比狗都不值錢。那牢子若是得了那姑娘去做小妾,她或許還能活着,可如今——不過是吃了一頓不該吃的飯,竟連命都丢了。
救人的應該就是林巧娘無疑,可林巧娘救了她一次,終究沒能救得了第二次。
“那老丈,你打算如何?”
“埋了她,找個地方了此殘生罷。”
二人皆不再說話,崔老道結了茶錢,出門買了棺材拖着出城去葬了這苦命的女子。
崔老道與老漢在郊外尋了個僻靜處,把那小姑娘用薄棺草草葬了。夕陽漸沉,烏鴉盤旋樹梢,嘎嘎叫了兩聲,便又飛走了。。
兩人埋土的過程中,誰也沒再開口,隻聽得鐵鍬插入泥土時發出的悶響,聽來格外沉重。黃老漢瘦得厲害,挖坑時雙手抖個不停,幾次險些摔倒在地。崔老道瞧他模樣,也不言語,隻是默默接過鐵鍬,多使了幾分力氣,将那坑挖得勉強深實些。
小小的墳包孤零零地立在那裡,黃老漢盯着墳堆半晌未動,一張老臉上滿是灰塵混着淚水,像一尊枯瘦的泥塑。崔老道張了張嘴,剛想開口告辭,卻見黃老漢忽然跪倒在他跟前,“撲通”一聲,額頭狠狠磕在地上,聲音悶得吓人。
“老丈,你這是作甚——”
崔老道話音未落,便見黃老漢猛地站起身來,帶着一臉悲決,狠狠地撞向旁邊那顆老樹。
“砰”地一聲,血濺在樹幹上。
崔老道大驚失色,想要去拉時已來不及了。
烏鴉又叫了兩聲,飛入暮色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