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還暗,廣饒縣内一片寂靜,隻有衙門裡的更鼓緩緩敲響,拖着夜氣未散的沉悶回音。街市尚未完全蘇醒,隻有幾家早起的鋪子開了門,夥計們打着哈欠,将昨夜剩下的爐火重燃,煮上一鍋稀粥,準備迎接新一天的買賣。
李興此時已從客棧悄然離開,腳步穩健,不緊不慢,徑直朝刑場走去。
這一趟事成與否,膽、扣、寶、底四樣缺一不可。膽者,殺人奪路,是頭一塊撞開的鐵石;扣者,負責後路,馬車、糧水、藏身之所,環環相扣,事後要逃得出去;寶者,是心眼,是一切變數的轉圜之機,所有人都圍着他轉動;底者,是收尾,若局面失控,是這最後的穩固。
此行任魁是膽,刀一落地,便是血濺三尺;江琳是扣,車馬穩妥,接應無誤;林巧娘是寶,思量進退,掌握局勢;而李興,他是底,場面失控,便是他來托住殘局。
刑場已在布置,四面圍起木栅,衙役來回走動,劊子手磨着刀,鐵鍊拖地作響。李興不急着上酒樓,而是坐在酒樓台階之上,身下墊着一把短刃,腳邊放着一條哨棒,袖中藏着一隻細哨。隻要一聲哨響,便是殺局開啟。
這一計,是他與任魁商量好的。任魁一人上樓,待行刑官落座,劊子手舉刀,他便從樓上躍下,一斧劈開血路。李興趁着混亂,混入人群,砍斷崔老道身上的鎖鍊,再與江琳、林巧娘合力殺出。
此時天色微亮,江琳駕着馬車早早候在街口,臉上抹了鍋灰,身上穿着粗布短襖,佯作趕車苦力,坐在車轅上低頭捆繩,好似在等人送貨上車。林巧娘藏了彎刀,背着包裹,找了街邊的長凳坐下,隻像是等人的娘子,偶爾瞥一眼刑場的動靜。她手心微微滲汗,心裡卻比往日更加鎮定,殺人不過頭點地,僅此而已。
監斬官到了,幾名衙役簇擁着,擡着公案上刑台,劊子手将三角木架放穩,釘上一根橫梁,刑場外圍的百姓也漸漸多了起來。人們議論紛紛,眼中帶着好奇、麻木,甚至是幸災樂禍。對于這亂世而言,殺人不過是街頭看戲,血不過是茶樓裡的談資。
任魁這才踏入酒樓,徑直上了二樓,在靠近刑場的窗戶邊坐下,瞥了一眼外頭的架勢,摸了摸腰間的闆斧,雙眼微眯,靜靜等候時機。
崔老道與幾個乞丐押解入場,腳上戴着鐵鐐,腳步拖沓,頭發蓬亂,臉上帶着斑斑血痕,衣衫破爛。嘴角泛着淤青,那雙賊眼可還亮堂,東瞧瞧,西看看,仿佛是來趕集的老混混,絲毫不像即将砍頭的死囚。
江琳瞥了一眼刑場,心裡冷笑。這老東西還真是好膽,這是笃定了有人來救他不成。崔老道似乎也看到了江琳,沖着他嘿嘿一樂,就差蹦起來竄高了。
“好個老賊!”江琳心裡罵了一聲,把頭低下,生怕有了破綻。
刑場之上,人影錯落,圍觀的百姓已站滿四周,遠遠地望着場上動靜。天光還不到正午,行刑的時辰尚早,衙役們将幾人押在木樁上,又去取了斷頭飯來。
一個大肚子軍漢提着鐵桶,将裡面的米飯倒進一隻木盆,又把鍋裡炖得油光發亮的肥豬肉倒在上頭,香氣四散。幾個乞丐被綁在一旁,臉色慘白,瘦得像枯竹竿,見這盆飯食擺在面前,眼裡卻沒有一絲喜色,身子抖得和篩糠一般。
“吃了這頓飯,上了路切莫再回來了!”那軍漢悶聲悶氣說了一句。
幾個乞丐恨不能打生下來便沒有吃過一頓飽飯,可這斷頭飯吃了就要掉腦袋,怎得有胃口。
早吓得骨頭都酥了,腳軟得連站都站不住,聽得這話,頓時臉色煞白。一個年紀小些的乞丐,腿一軟跪倒在地,連連磕頭,口中哀嚎:“老爺饒命,小人是冤枉的!小人隻是讨飯的,真不曾犯事!”
旁邊一個老乞丐也跟着哭嚎:“小人上有老母,下有幼子,求大老爺高擡貴手!”
哭喊磕頭成了一片,有人甚至癱倒在地,屎尿直流,早沒了一點人的樣子。
監斬官坐在公案後頭,原本眯着眼假寐,聽得耳邊哭嚎不止,登時不耐煩,擡眼一瞥,眉頭皺成了疙瘩。
“嚎個甚!”他一拍驚堂木,冷冷道,“嘴聒噪得很,拿破布堵上,省得鬧得煩人!”
旁邊衙役得了令,立刻從袖子裡拽出幾塊破布,也不知是哪家廚房抹過油污的,胡亂塞進乞丐們的嘴裡。哭喊聲頓時變成了“嗚嗚”之音,幾個乞丐瞪大眼睛,掙紮扭動,卻哪裡掙得脫,隻能任人擺布。
這邊哭天搶地,那邊崔老道卻是另一副光景。
他身上的道袍破得不成模樣,滿是污迹,腳上拷着鐵鐐,腳步拖沓,臉上帶着一片淤青,顯然是吃了好些刑杖,可剛才既然已經瞅着了江琳,想來也不是今日掉腦袋。
“真是窮鬼的命。”崔老道哼了一聲,扯着脖子舒展了一下筋骨,毫不在意地伸出筷子,夾起一塊白生生的肥肉,咬了一口,滿嘴流油,啧啧稱道:“好肉,好肉!這湯炖得不賴!”
旁邊的衙役一瞧,登時罵道:“老牛鼻子!要死了還不怕?”
旁邊有衙役答話,“怕是吓得失心瘋了,等一會吃完自有他哭的時候。”
崔老道哪裡管這許多,筷子一伸,又夾了一塊大肥肉,送進嘴裡,嚼得滿口生香,臉上露出滿足之色,嘴裡含糊地嘟囔:“死便死了,怎的也不能餓着去閻王殿。”
刑場外頭,圍觀的百姓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這老道真是個奇人。”
“都要砍頭了,還有心思吃肉!”
“好漢!果然是個好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