遷墳的那日,上京下了場綿綿的細雨。
從頭到尾江燼梧都隻派了兩個得力的人從旁協助,主要做主的人還是白蘊淳,他年紀雖小,但在大事上倒有模有樣了,這讓江燼梧放心不少。
這天,江燼梧一早就換了常服出宮。
當年外公和舅舅是死在了北境的戰場上,棺椁隻運回來兩件染血的盔甲,敬國公府其他人是被賜死的,屍骨都無人收斂。還是褚橙褚大人進宮探望他時,私下告訴他已經偷偷把敬國公府那些人安葬了。
隻是,後來這也成了西甯侯拿來攻擊褚大人的“罪證”之一。
……
江燼梧沒想到,來祭拜白氏的人會這麼多。宣徽十一年那場戰争,大魏死了十萬人,白家軍幾乎死絕,外公和舅舅的親信也大多一起留在了戰場上。
今日來了許多人,都是那些叔伯的遺孀或者已長成的子女。
白家被污通敵後,除了幾個清正之流為敬國公府說話,連白皇後自絕以證清白都沒有用,那些曾在戰場上為大魏守國土的将士們也被打成了通敵黨羽,在江燼梧桐被廢後,無人相護,都隻能隐姓埋名躲躲藏藏生活。
“殿下。”
江燼梧回頭,來的人是皇城司副将周通,他并不是自己來的,還小心攙着一個步履蹒跚老婦人。
他神色微動,快步攔住了要向他行大禮的周老夫人。
“夫人免禮!”
周老夫人淚眼朦胧,言辭懇切地拒絕,“這禮不能免!老婦與吾兒這數年受殿下照拂才能有如今苦盡甘來的日子,這些年,沒能有機會謝殿下的大恩,如今好不容易見了,如何還能免去這禮?”
“周通!你知你娘腿腳一直不好,還不快把你娘扶起來!”
周通卻搖搖頭,“殿下,您就讓我娘行了這禮吧。您身陷囹圄時還得為我們這些人的活路謀劃,您的大恩末将就是報三輩子也報不完!”說罷,他一拂衣,就在周老夫人身側一同跪下。
江燼梧喉頭翻滾,許多話堵着,想說又說不出。
周通是他身邊的朱雀衛出身。他父親周英是舅舅的副将,他的長兄十五歲就入了軍營,後來父子二人均戰死于宣徽十一年。
白家的一切都毀在了那一年,唯一一支殘留着些許人的朱雀衛,是他外祖留給他的。在最難的時候,那些一同戰死在北疆的白家軍,家中隻剩下孤兒寡母,還要在他被廢後隻能困在道觀裡苟且偷生時把家中剛長成的孩子送進朱雀衛。
他還未被複立時,周老夫人就傳了不止一次話說想見他當面謝恩。
他不是不能見。而是,無顔見。
江燼梧閉了閉眼,負于身後的手攥了攥,彎下身把人扶起,溫聲:“好了,夫人的禮孤受了,隻是再讓夫人跪下去,怕是外祖看見了也得訓我了。”
周老夫人眼裡淚痕還沒幹,聞言忍不住笑出聲,“敬國公和世子可是出了名的最疼殿下了,哪裡會訓您呢?”
江燼梧垂眸有些無奈地笑笑。
是啊,外祖和舅舅是最疼他的。隻是,在他們戰死後,他一未能保住他們忠名,眼睜睜看着自己的父皇放任心懷不軌的奸佞往白家的忠烈之名上潑污水,二未能護得白氏一族平安,母後自絕、舅母難産,心悸而亡、白家上上下下那麼多人……
江燼梧不想在人前失态,及時收斂了情緒,在其他人都祭拜過後,才帶着白蘊淳去上香。
“表哥,我做得很好,對不對?”白蘊淳眼裡含着一泡眼淚想聽江燼梧誇他。
江燼梧也沒讓他失望,揉了揉他的腦袋,點頭,“嗯,做得很好,阿淳長大了,外祖和舅舅舅母看得到的話,會開心的。”
他并不能久待,東宮還有許多事等着他處理不說,待久了,永和殿裡的隻怕還不痛快。江燼梧不想次次和雍武帝争論,更不想從他口中一次次聽到對白家的輕蔑。
江燼梧這回是微服出宮,回宮時也是坐的馬車。
默書一路陪同,見他眉目不展,說不擔憂是不可能的。
看出默書的擔心,江燼梧反而長歎一聲,反過來安慰他,“你這樣看着孤幹什麼?放心,孤沒什麼,隻是……”他頓了頓,眼中明晃晃閃過幾分厭煩,“隻是,我越發不想回皇宮了。”
今日當着白氏的陵墓前,看着已經長這麼大的白蘊淳,讓他有些恍惚。
十數年前,舅母在廊下的秋千上撫着已經顯懷的肚子曬太陽,看外祖指導他劍術的日子仿佛還是昨日。
舅母笑吟吟說,“我一直想着肚子裡要是能有殿下一半聰敏就好了!”她想着,忽然扭頭去瞧身邊的夫君,提議,“不若讨個好彩頭,我肚子裡這個孩子的小名兒就讓殿下來取如何?”
舅舅即将出征,十分舍不得舅母,因此一天到晚都黏着舅母,聽了這話也撫掌,“這主意不錯!我覺得行!”
尚是少年的他好奇又糾結地看着舅母剛剛顯懷的小腹。
取名呀?取什麼名好呢?
隻可惜,一直等孩子出生,他都沒能想出來該取什麼名字。
舅母本就體弱,還患有心悸之症,在即将臨盆之際收到了外祖和舅舅戰死的消息,生産時難産,好不容易生下孩子就聽聞外祖和舅舅被污蔑在戰前通敵,驚懼之下,便這樣撒手去了,他甚至沒能出宮去見最後一面,隻聽回禀的人說,舅母至死都沒閉上眼睛。
他恨啊,怎麼會不恨呢?他恨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恨無能廢物的自己,更恨自己還要每日這樣和他厭惡的人虛與委蛇。
“殿下……”
“好了,不說這些了。”江燼梧整理了一下神态,“馬車坐久了倒有些悶了。”他掀開簾子看向外邊街道。
上京是大魏最繁華的地界之一,每日的街道都熱熱鬧鬧的,今日還碰上了小集,比往常還熱鬧幾分,街邊擺的小攤全是人。
江燼梧本來隻是透透氣,現在倒忍不住多瞧幾眼了。
“停!”他突然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