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祈獨自坐在馬車裡,從馬車外傳來的人世喧嚣,聽在耳裡恍若隔世。
幼時母親管教嚴,她很少外出玩耍,在黎國的八年,宋國國小質子不受待見,府邸偏遠,她謹小慎微怕洩露秘密,從沒有離開居住的地方。
無聊的日子除了發呆就是看書,時而讀讀詩歌,時而看看志怪。
所有人都不能信得過,母親說隻有她身邊的巧心可以放心,也隻有她知道她的秘密。别人都隻道她這個太子腿腳不便,性格也孤僻。
她是一個感性的人,八年的時間她大多用來胡思亂想了,有些事情想了又想,她反而不敢再想,害怕故事的最初是令人失望的。
如今聽見喧嚣的聲音,她先是感到一種複得返自然的幸福,既而又想起這些年來,多少有些孤獨,最後她陷入莫名的悲傷。
她明明這麼容易就可以滿足,但是這些容易的事情,對她來說卻好難,她覺得委屈。閉着眼睛思緒翩飛,不留神淚就滑落了。
她勾唇抹淚,明明該是快樂的時候,她怎麼又哭了。
直到她們出了城門,人聲漸漸稀少,她們走上了山路。
夕陽灑繪帷幕,風卷起流蘇。
這個時候城門也該關了吧,由關着的城門她想起了樓先生,由樓先生想到了他的名字,到底是哪個“渰”呢?是“衍”還是“俨”呢?
左将軍似乎也不知道她是個假太子,她隻希望樓先生早點追上她們,這種秘密被别人知道,亦被别人守護的感覺,其實很奇妙。
馬車不急不緩地前進,直到夕陽不再,夜幕将降臨。突然馬車停下來,她聽見謝将軍大喊:“保護太子殿下!”
巧心也喊着“殿下要小心!”旋即加入了戰鬥。
她掀開馬車門簾,想看看前面發生了什麼,入眼便是王翁的屍體,猩紅的血從他的脖頸上噴灑出來,她愣住,手一松,門簾又合上了。
耳邊都是短兵相接的聲音,她聽見刀劍刺入人身體的聲音,聽見痛苦的哀嚎聲。
公孫祈僵坐得筆直,又悲又懼,五味雜陳,從來沒有離死亡這麼近。
她明明害怕得想要蜷縮起來,想捂住耳朵不去聽這些聲音,但是身為“太子殿下”,她不想死後被人看到一副怯懦的樣子。
因為這種幼稚可笑的理由,她表現得盡量得體,隻是悄悄緊攥着玉佩,如果是死,也希望快點過去才好。
突然馬被武器傷到發出哀鳴,吃痛受驚的馬兒撒腿跑起來,帶着公孫祈的馬車一路颠簸。
公孫祈毫無征兆地被晃倒了,她想爬起來,但是這雙腿在八年裡很少走動,在這劇烈的搖晃中更使不上勁來,她隻感到眩暈、疼痛。
這時候能想到的,隻有與死有關的内容。
未知的東西,總是令人恐懼的。
就像這種時候,在痛苦中,公孫祈隻能想到前方會不會有什麼危險,自己吓着自己。
然而馬車卻在突然劇烈的搖晃後徹底停了下來,在馬車裡打轉的蠟菊因着慣性掉了出去,“啪嗒”一聲碎裂。
她的眩暈感稍稍緩減,伏着喘氣,冷汗直流。
一隻修長的手輕輕拉開了帷幔,一夜的月色被放了進來,照見這個狼狽的公主,公孫祈手撐着身子,擡頭看向來人。
皎潔月光下,樓渰帶着歉意地微笑着,他溫聲道:“殿下,請恕臣來晚了。”
樓渰長着一張無害的臉,他又總是含笑的,讓公孫祈感到完全的信任。他的聲音也是那樣溫柔,讓她心靜下來。
夜風吹着,樹葉簌簌輕響,蟬鳴叫。
“臣來帶殿下離開,好嗎?”
看着那雙眼睛,他的聲音仿佛有蠱惑人心的力量,她輕輕點了點頭,手撐着要起來,但經曆此番颠簸腿卻使不上勁,樓渰看見了立即反應過來。
“臣失禮了。”
言畢樓渰輕輕抱起了公主,将公主放到馬上,自己又上了馬。
公孫祈嬌小的身子窩在樓渰寬闊的胸懷,她看向拉車的馬,已經死了,再看周圍,原來馬駛離了道路,馬車就要翻下山坡了。
她裝作不經意地看過碎在地上的蠟菊,卻不敢多做要求。
樓渰看了看四周,駕馬走了一條偏僻小路,與謝敏一行人拉開距離。
他出城趕來時,見到謝敏還是分身乏術,饒是他一身武藝也難從圍攻中立刻抽出身。他當時讓謝敏接下來繼續走官道,别等他們,明早自會前來彙合,留下這句話就趕來找公孫祈。
既是為了試探黎侯是否真的願意放太子歸國,同時也是想到,黎侯放過了太子未必會放過他。無論如何,他都要親自守着公主才放心。
樓渰知道自己現在狀态不好,不便直接迎敵,所以挑了小路,先找個地方休息,恢複體力。
公孫祈第一次騎馬,隻覺得很不好受,尤其方才在馬車裡被颠了一路。但她不敢亂動,也不想出聲,不願給樓先生添亂。他能趕來救自己,她已經足夠感激了,再沒有别的所求。
她閉眼緩解暈眩,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去傾聽這夏夜的聲音。
千山明月照,此夜草蟲鳴。
她聽見哒哒的馬蹄,馬蹄聲掩蓋了略顯粗重的喘息聲,但是因為她離樓渰太近了,她能聽到這聲音,偶爾也感到身後人呼出的熱氣噴灑在自己脖頸上,她很癢,卻壓抑着沒有動。
感覺寒毛都豎起來了,忍耐,忍耐。
駕馬的人也忍耐着,一路上吹着風他感受不明顯,如今溫熱的軀體在懷裡,他多少有些心煩意亂了。
以至于風聲聽在耳裡是一片肅殺之氣,連草蟲的聲音都過于聒噪了,但是想到了紫陽花下那個微怔的臉龐,樓渰心稍微清靜下來。
他先開口打破了寂靜,是出格的試探,也是一種欲望膨脹後産生的孤獨感,“公主殿下就這麼信任臣嗎?”
公孫祈一瞬間腦海裡閃過許多念頭,有母親那已經在記憶裡模糊的臉,有樓渰的眼睛,還有“不信任也沒有辦法的吧”這種令人灰心喪氣的回答。
她當然不會這麼說,她慣會說讓人滿意的話,當然這也是她的真心話:“樓先生是值得信任的人。”
仿佛是自嘲般的呢喃傳來:“是麼……”
沒人知道公孫祈的心裡被這短短兩個字投起多大的波瀾!她也不清楚這種感覺是什麼,她見不得身邊的人失落,也本能地不願讓這個人失落。
“當然是!樓先生是如此溫柔的人,祈所以信任。”
樓渰失笑,“殿下以後要小心,别被惡人騙了去。”
公孫祈并沒有把這句話放心裡去,隻知道樓渰笑了就好。
估算着自馬車處離開有小半個時辰,樓渰讓馬放緩了速度,尋找附近的水源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