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渰微微一笑,“是殿下的志慮單純。請允許臣一同随行吧。”
公孫祈自然答應了。
被救下的公子被安頓在最側間的屋室,已經清洗上過藥,醫者說是早先受了刀劍之傷,但未得醫治,又餓了幾日,最後挨了棍棒,再多淋片刻雨就真的沒救了,能活下來實屬命大。
公孫祈聽着巧心的介紹,看着趴在榻上的人,他的臉上幾乎沒了血色。雖然不知道緣由,但心生同情。
在她們進來的時候,榻上之人就隐約有醒來的迹象,直到公孫祈看着他的時候,這人徹底醒了過來,他硬撐着起身跪下道謝。
公孫祈對他拒絕擺手也沒有用,隻好受了一禮,她問:“是我吵醒你了嗎,真是抱歉。”
男子看起來和樓先生差不多年紀,但和樓先生的柔和不同的是,即便是這樣傷病,他的銳利依舊可以看得出來。就像是分明這樣痛,偏偏要下榻跪謝她。
“多謝小公子救命之恩,樓赴無以為報,今後……”
他擡頭時看見了公孫祈身後的樓渰,又驚又憤:“樓渰!”
公孫祈也是一驚,他竟然認識樓先生,她笑着問樓渰:“樓先生與樓公子竟是舊識嗎?”話說出口又覺得這個氣氛不太對,樓先生怎麼一點反應也沒有,而且這位公子的語氣似乎不太好。
樓渰這才走上前來,他沒有看向樓赴,而是對着公孫祈答道:“是的,是臣舊識。”
樓赴見到樓渰,一時萬種情緒都湧上心頭,但最首先的反應是他坐回了榻上,他正要開口,“你……”
樓渰打斷了他,先請公孫祈回避,“殿下,臣處理點私事,可否請殿下先回避片刻。”
公孫祈識趣地答應了,巧心就帶着她出去了,但也不遠,她就在門外等樓先生。
樓赴見人走了,又開口問他:“你知道家中……突逢變故嗎?”
樓渰道:“隻聽說一點。”
樓赴憤然,積壓心裡的情緒仿佛終于找到了可以傾訴的人,事實也是這樣的,他幻想着樓渰是同他一起的,便把滅族之恨向他傾吐:
“公孫郁老匹夫聽信鐘氏的話,竟屠了樓氏滿族,當年的事她怎麼可能查的出來!樓渰你同我一起想辦法複仇,樓家隻有我們兩人了……”
公孫郁正是當今宋伯,鐘氏則是宋伯夫人,聽他這一翻話,樓渰算是大概明白了真相。宋伯對黎侯所言為虛,滅樓家是實。估計是他知道了當年圍獵之變的真相,其實樓家不冤。
六年前,樓野還是大司馬白子豫的下屬,他察覺了大司馬對宋伯的不滿,煽動他造反,卻安排了樓渰保護宋伯。最終是大司馬白家一族被誅,樓野當上了大司馬,樓渰也被宋伯除了奴籍,非但如此,還賞賜了亞卿爵位、宅邸和土地。
樓渰拒絕道:“公子既然活了下來,就不要想其他的,我不會參與複仇的。”
樓赴聞言嘲諷一笑,既是對樓渰的也是對自己的,他大概是瘋了,雖然隻有一瞬,但是他真的軟弱到想要依靠樓渰。
認清了現實後,他對樓渰的讨厭又不加掩蓋地傾露出來,樓赴面上陰狠,厭惡道:“不要忘了你姓樓,你不過是樓家喂大的一條狗罷了!”
樓渰不愠不怒,依舊平靜道:“六年前便不是了。”
樓赴對樓渰總有一種一拳頭打在棉花上的感覺,從小就是,他罰他罵他,樓渰從來不會還手,也不會計較,但是他卻總是那麼優秀,分走了父親和母親的視線。
曾經的他的确是樓家最好使喚的狗,如今已經被宋伯收到麾下了,樓赴又氣又恨,卻也無可奈何,隻能放下狠話:“我會讓你會後悔的!”
樓渰沒有理會他的話,說着“沒有别的事我就先告辭了。”而後離開了房間。
關上門轉頭就看見公孫祈在一旁等着他,樓渰正對上她的視線,喚了聲“殿下”。
公孫祈雖然沒用心去聽,但樓赴罵樓渰的那句話她聽得清楚,她不明所以,隻能問樓渰:“樓先生,你們有什麼過節嗎?他怎麼這般傲慢無禮。”
樓渰向她走去,“殿下,進屋去說吧。”
巧心便推着公孫祈回房間,以端茶為由離開了,樓渰跟着進去,安坐在公孫祈對面的席上。接着他大緻講了樓赴的身份和宋伯的行為,詢問公孫祈準備怎麼處理樓赴。
然而公孫祈最感興趣的卻是樓渰同樓家的關系,她不答反問:“樓先生對樓家是什麼看法呢?”
樓渰知道這種時候就該表一表忠心,然而他不是這種人,雖然還對公主稱臣,雖然事情比料想的棘手,但他的心已經不被束縛了。
他如實以告:“臣在樓家時自然為樓家做事,被君主任命後,便為君主做事。既然君主知道當年事變的原委,那麼臣的生死,任由君主決斷。”
公孫祈大概明白樓渰的态度了,他把樓赴的事情告訴她,也是出于他對父親的忠誠。她仿佛見到了書中的“義士”,樓先生真是不畏死,就這樣還要護送她回宋國,接受父親的審判。
在公孫祈的眼中,反而是樓渰這樣赴死的心态吸引了她,因為她也覺得,比生死更重要的事還有很多,不然那些耐不住孤寂的夜晚,她就活不下去了。
她輕歎息,因為她面臨着一個無解的困境,那就是決定如何處理樓赴。她很惶恐,因為她從不認為自己可以決定别人的生死,即便這是父親的決定。
她還認為樓野鑄下的錯,不該牽連到其他人才是。
但是,滅族這種暴行,真是她那父親能做出來的事嗎?她或許對父親的了解還是太少。
“殿下不忍心殺了他嗎?”
看着公孫祈艱難猶豫,他已經在心裡做了決斷,公主是昭昭若羲的人,自然當有人為她行于暗夜。他甚至不敢告訴她,請交給他吧,因為不拒絕對她來說也是一種選擇。
“臣知道了。”
公孫祈張了張口,卻還是沉默看着樓渰離開。
她也想過就帶着樓赴回國,讓父親來決定,可是這又何嘗不是一種處刑呢?頭疼。救人又殺人,還不如不救。
她喃喃自語:“父親,祈真是沒用。”
巧心這時端來了熱茶,看見公孫祈又在多思多慮了,忍不住打斷道:“殿下别想了,喝點熱茶暖暖身子先。”
公孫祈端起茶杯,隻是淺淺抿了一口,此時雨還是很大,淅淅瀝瀝的聲音總像敲打在人心上。
然而樓渰不多時又去而複返,他身上被雨打濕了,鞋也是,所以隻是站在門外回禀道:“殿下,樓赴已經逃走了,因為雨勢,臣沒能追到,請殿下治罪。”
公孫祈反而長舒一口氣,心情總算不像這場雨般壓抑,她讓巧兒也給樓先生遞上熱茶,寬慰道:“樓先生若有錯,錯在又弄濕了衣鞋,就罰先生今夜好好休息。”
樓渰接過茶領命離開了,他其實不會在意,因為他自認為已經做到了該做的,天不遂人願,沒什麼好說的。而公孫祈更不會在意,就當不曾遇見這個人吧,就此翻一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