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總是固定和阿姊通信,母親沒有過問過一次,而他則是偶爾寫信。
父親好像明白他的心緒,所以沒有問他為什麼這麼淡漠,而且父親也和他一樣,完全頹廢了起來。那場戰争給宋國帶來了無盡的傷痛,每個人都為之悲哀。
他們要永遠背負着讓阿姊受苦的罪惡。他想學着阿姊的溫柔去安慰父親,但是父親總是裝出一副沒事的樣子,每次見到他就慈愛地笑着,關心他,指導他,面對這樣的父親,他無法開口戳破他的謊言,露出他的傷口。
這讓他想到阿姊,也許阿姊的溫柔是繼承了父親的溫柔,那麼他呢?繼承了母親的冷漠嗎?他難以接受這個命運,絕對無法接受。
兩年後,聽說父親身邊出現了一個男人。原本壓抑的父親好像輕松了許多,那樣明顯的轉變,就算父親隻是偶爾來見他,他也會深刻地感覺到。
這是他作為父親的孩子都無法做到的事。
他很嫉恨那個男人,他很痛恨自己的命運,為什麼他不能正大光明地出去,為什麼他那麼無力,什麼也做不到……為什麼父親可以得到拯救,明明是他的失敗讓阿姊離開的。
“父親,阿姊什麼時候回來?”
“……”
“君父,阿姊什麼時候回來?”
“……”
他真是母親的兒子啊,那與生俱來的冷漠連自己都害怕。看着父親的表情一點一點黯淡下去,他感到幾分解氣,更多的是後悔,後來再這樣問時,一分解脫都沒有了,隻剩下對兩個人淩遲的痛苦。
他和父親的關系徹底淡了下去,阿姊沒有回來的時候,我們就一起痛苦下去吧。
從八歲到十六歲,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個陰暗角落長滿苔藓的石塊。但是阿姊沒有變化,她還是那麼溫柔,明明她才是被委屈的那個人,明明她才是吃盡苦頭的那個人,為什麼一見面,就來關心他。
那麼他,再小心地試探一下吧,就算知道阿姊的答案,也想親耳聽見她的承諾。
“阿姊,你不讨厭暢嗎?”“阿姊,你永遠不會推開阿暢對嗎?”
在阿姊的懷裡,他終于又窺見了光,窺見了未來的道路。隻要阿姊在他身邊,他就可以像個人一般活着。
明明已經習慣了待在了宮殿,但是一想到阿姊回來了,他就忍不住主動出去見她。可惜阿姊出去了,等等也無妨,畢竟八年都這麼過來了。
一個時辰過去,青蘿勸他先回去,等阿姊回來了再來,但是他不想,他想阿姊一回來就能見到他。兩個時辰過去,他那顆歡喜的心已經沉靜。不論是誰,她為什麼不先來見他呢?阿姊回來的第一天,一直到傍晚,她都和别人在一起。
終于見到了阿姊,但那些想說的話已經說不出口了。不能對阿姊生氣,一定是别人挽留了她,他笑着問阿姊去了哪裡,然後婉拒了阿姊的邀請,離開了長歡殿。
阿姊的身邊出現了一個男人,一個曾經站在父親身邊的男人,他已經預感到了一切,阿姊的心裡他不再那麼重要。可是,這麼多的日日夜夜,他的心裡隻有阿姊的身影,他隻有她了,好恨,好恨,好恨啊……
為什麼他要來搶走他的一切……
他答應了阿姊對他的期許,與此同時也怨恨着樓渰。
有位叫莫聞的士人要拜見他,他說他聽聞太子在餘城的事迹心生崇敬,既然與阿姊有關,他便同意了,沒想到,他會為莫先生折服。
懷揣着陰暗的秘密,這八年來隻得到父親和舅舅的教誨,第一次,他見識了何為有志之士。他守禮,淵博,他想要幫助他把宋國治理成強大的國家,他的眼睛裡全是對他的熱切,被一個優秀的人全心全意地注視着,是多麼美好的感受。
被阿姊冷落的痛苦被治愈了些許,他不再那麼孤獨了,他不再隻能仰望着阿姊的背影了,他要在莫先生的指導下成長為獨當一面的人,然後再來守護阿姊。
莫先生嚴肅,但是對他很好,他是老師也像父親,他的觀點很犀利,帶給他全新的視野,他從一個井底之蛙,一下子跳到了高山。
“治理國家就像照顧一個人,錯誤的傳統就像人身上的腐肉,要剜掉再養出新的肉,而您就是未來的頭腦,您将要下達命令,剜掉宋國的沉疴積弊。”
莫先生端坐在席上,仰視着他,那樣的冬天裡,他的視線比太陽還要熾熱。
他從他的眼睛裡看到了那個意氣風發的自己。他一定會成為莫先生所期待的君主,一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