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中的念珠微微一頓，指尖無意識地收緊，卻依舊未曾擡頭。

佛殿青磚忽地漫上水霧，商芷指尖挑破的銅鏡夾層裡，鎏金篆字在月光下泛着幽藍。那是用西域孔雀石研磨的墨汁寫就的梵文偈語，此刻被燭火映成血色：

“須彌芥子藏因果，蓮台明鏡證前盟。”

沈纖雲踉跄後退，繡鞋碾碎供桌跌落的檀香。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淚珠卻先于鮮血滲出。

原來他出家後，求的，竟是同自己的來世姻緣。

她望着佛前燃燒的婚書上的字迹依舊清晰如昨。

三年前上元夜，也是同樣的字迹在沈府後院的紅梅樹上，用凍僵的手指為她刻過同樣筆鋒的《上邪》。

——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這盞蓮花燈，是大師剃度那日親手供在佛前的吧？”商芷鎏金護甲劃過銅鏡邊緣的冰裂紋，“本宮覺得，這裂痕，跟沈姑娘手腕上被柳府用鐵鍊拴住磨出的疤有異曲同工之妙。”

明鏡手中菩提子突然崩斷，佛珠滾過《地藏經》上的“無間地獄”四字。

“殿下……我們還是走吧……”沈纖雲垂着眸，望着他的側臉，那張曾經熟悉到骨子裡的面容，如今卻陌生得讓她心顫。燭光在他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襯得他愈發清冷疏離。

菩提子滾落青磚的脆響驚破滿室死寂。三年前那個血色的黃昏突然湧入靈台：

三年前沈府蒙難，他跪在父親書房外求了三個時辰，換來的卻是管家捧着退婚書，說老爺要與柳尚書共賞新得的名畫《松壑聽泉》。

“貧僧此生已許佛門，施主何必執念。”他阖目時，額間朱砂痣沁出血珠。那日他抱着沈纖雲被退婚時摔碎的定情玉蟬，在佛前供了這盞蓮燈。

銅鏡背面藏着的，是更深的妄念——“願舍三千功德海，換得菩提并蒂生。”

他望着沈纖雲袖口翻卷的黥印，恍惚又見刑場上飛濺的血——那年春分，沈家十三口男丁的頭顱滾進護城河，将岸邊垂柳染成赤色。

“父親！”少年跪在青石階前，額頭磕出的血染紅素绫直裰，“沈伯父分明是遭人構陷！”

尚書省左仆射周凜的紫檀案幾上，擺着柳府送來的鎏金拜匣。匣中羊脂玉佩刻着“明鏡止水”，正是他及冠時先帝禦賜的表字。

“你可知刑部大牢的烙鐵燒到第幾塊時，沈居安才在認罪書上畫押？”周凜将茶湯潑向兒子，“第七塊！整整七塊烙鐵換他沈家全族性命！”

暴雨拍打窗棂，周硯聲攥着婚書的手青筋暴起。那紙“沈氏女溫良賢淑”的八字批語，正被血水暈成猙獰的鬼面。

三日後，他在伽藍寺剃度。剃刀落下時，老方丈歎息：“施主眼底執念太深。”銅盆裡漂浮的青絲間，混着他咬碎舌尖的血。

“當年令尊在禦書房摔碎先帝賜的玉笏，才保下周氏全族。”商芷突然将半塊冰裂紋茶盞放在佛前，“可惜沈大人甯折不彎，得罪了太多人，沒有那般好運。”

“殿下想要的。”明鏡終于開口，腕間佛珠的斷線深深勒入皮肉，“貧僧……應了。”

沈纖雲猛地擡頭，眼底殷紅似要泣血。眸裡的淚再也止不住，如落雨簌簌而下。

明鏡突然割破指尖，在《楞嚴經》扉頁寫下梵文。商芷看着"柳府"二字被鮮血浸透，唇角勾起冷冽弧度，“柳尚書府中嫡長子近來身染沉疴，聽聞府邸不甯，恐有邪祟作亂，亟需高僧大德前往驅邪禳災。”

商芷廣袖掃過佛前經幡，立在丈六金身佛像投下的陰影裡：“尚書大人許諾，若得明鏡大師親臨柳府祛除邪祟，願以迦南香木重塑大雄寶殿。”

鎏金香爐騰起的煙霧忽而凝滞，他額間朱砂痣恰落在佛像掌心紋路之中，恍若神佛親手點化的印記。

明鏡緩緩起身，晨光與燭影映襯在他的袈裟上，恍惚間竟讓人以為是神佛降臨，“貧僧，明日便去柳府，勢必尋到那‘邪祟’。”

“硯聲……”沈纖雲顫聲喚出他的名字，“若你不願……”

他的目光終于落在她滿是淚痕的臉上，嘴角的笑如三月暖陽，“施主不必挂懷，明鏡此去是為江山社稷，大宏的黎民百姓。”

日色漫過窗棂時，商芷将玄武營的玄鐵令壓在佛前：“洛将軍的影衛會扮作沙彌随行。”

她轉身前忽然駐足，九鸾步搖的流蘇掃過那盞蓮燈，她對着沈纖雲浸在晨光中的側影輕笑：“沈姑娘不妨求支姻緣簽，伽藍寺的簽文......最是靈驗。”

經閣門扉合攏的刹那，那道纖細的身影虔誠地端跪在佛像前，雙手合十低眉祈禱。

沈纖雲攥着竹簽出來時，晨霧還未散。

商芷見她微紅的耳垂，眼底浮出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