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廚房裡認真熬藥的楊桃，還不知道謝淵開口說話了。

她拿着把蒲扇坐在竈前，認真盯着爐下跳躍的火苗。

熱氣裹挾着藥香彌漫在空中，楊桃小心地掀開鍋蓋一角。

見鍋中沸騰，想起寶田說大夫交代要用文火熬制，她又從竈下撤了幾根柴出來。

楊春娘将衣服洗曬好進來，見她做得認真，欣慰地摸了摸她的腦袋。

“看你熱得一腦門汗，我來看着吧，老爺和夫人回前院去了，你去陪少爺說說話吧。”

楊桃皺着鼻子道：“這藥聞着好苦，一會兒少爺喝不下怎麼辦？我去前院找梅香姐姐要點蜜餞回來！”

說完她拔腿就跑了。

楊春娘時時刻刻叮囑她要穩重，楊桃卻總是一下就蹿沒了影子，她無奈地搖了搖頭。

楊桃倒騰着兩條短腿一路跑到前院，謝濂夫婦也剛回到房中。

前廳裡，梅香正在給他們倒茶。

見他們臉色不好，楊桃在門口猶豫了下，還是上前道：“見過老爺，見過夫人。”

“是小桃啊，有什麼事嗎？”謝濂溫和道。

“回老爺的話，我剛剛熬藥的時候聞着味道可苦了，就想來跟梅香姐姐拿點蜜餞，這樣少爺喝藥就不難受了。”楊桃老實回道。

謝濂看她小小個人卻十分周到，不由贊道：“你做得很好，日後照顧少爺也要這般上心知道嗎？”

楊桃應是。

柳氏朝梅香道：“去把櫃子裡的蜜餞和糖果都給她撿一些回去，再給小桃拿幾塊點心吃。”

梅香應下，朝楊桃招了招手。

楊桃開心地跟了上去，沒想到這趟還有意外之喜，不知道會是什麼點心？

謝濂歎了口氣道：“你剛剛也看到了淵哥兒的情況，我估計着，他是真怨上集英了。”

柳氏沒好氣道：“他現在是你的兒子，你這個現任老子還想去調解他跟親爹的矛盾不成？”

謝濂嘴角扯起一抹苦笑，緩聲道：“我哪有這本事？隻是瞧着淵哥兒如今整日消沉，心裡不是滋味罷了，你也聽大夫說了，他若是不能想開些，我真怕他這身子熬不了幾日啊。”說罷，謝濂重重歎了口氣，滿臉的無奈與憂心。

柳氏也覺得心裡難受，她忍不住憤憤道：“大房那邊倒是把人往咱們家一送完事了，如今倒讓咱們來頭疼，咱們能有什麼辦法？”

楊桃在内室吃着點心等梅香給她拿東西，聽到謝濂夫婦的對話，她想了又想。

最終臨走前，還是沒忍住用小孩子的視角跟謝濂和柳氏說道：“老爺夫人能不能多來小樓陪陪少爺？我生病難受的時候，也想楊媽媽陪着我，昨夜那位大夫不是也說了，要家人多陪伴開解嗎？說不定少爺的病就會漸漸好起來了。”

謝濂和柳氏聞言對視了一眼，心中想的都是：他們又不是謝淵的親爹娘，謝淵會想看到他們嗎？

楊桃猶豫了一下，又接着道：“楊媽媽雖然不是小桃的親娘，可在小桃心裡，楊媽媽也像我的家人呢，若是我病了，楊媽媽哄一哄我，我肯定就不難受了。”

謝濂和柳氏聽着她童言稚語都愣了，他們雖然過繼了謝淵，可心裡其實還是當他是大房的人，從沒把他當成一家人看待。

為什麼不試試呢？

他不過也隻是個孩子，如今也到了自己家裡，他們做大人的，就不能大方一些嗎？

連楊桃這個小丫頭都知道誰對自己好，若是他們放下心中那點芥蒂，謝淵應該也會把他們當成真正的家人吧？

人與人之間的情義，不都是如此嗎？

謝淵會接受他們嗎？

謝濂和柳氏都不知道，可是他們決定試一試。

這天晚上，謝濂和柳氏帶着謝婉雲來到了小樓。

謝淵剛來那晚，他沒吃上的那桌宴席也重新擺在了小樓的前廳裡。

謝濂笑呵呵地先開了口：“淵哥兒自從來了，咱們還沒在一塊吃過飯，四爺爺平日裡也忙，是我疏忽了，以後咱們一家多在一塊吃飯，也趁機說說話。”

柳氏連連點頭道：“對對，雲姐兒還沒跟淵哥兒打過招呼呢，快，雲姐兒，叫哥哥。”柳氏推推女兒。

謝婉雲說話還不利索，聞言鹦鹉學舌一般喊了聲：“得得。”

柳氏糾正：“是哥哥，哥哥，你喊清楚些。”

謝婉雲：“得得。”

謝濂無奈道：“......算了算了，先讓她吃飯吧，你看她那口水都快掉桌上了。”

楊桃很能理解謝婉雲的心情，剛剛她幫着楊春娘上菜，看着這桌豐盛的飯菜，她的口水也快淌出來了。

邱婆子被這回的事情吓到，更是使出了渾身解數，這一頓又是堪比過年的水平。

桌上滿滿當當，多是肉菜，邱婆子還少見地加了幾個清淡些的素菜，有蜜漬豆腐，五寶鮮蔬，槽黃芽兒。

可謝淵還是一如既往無動于衷，隻吃了幾口粥就不再動了。

謝濂第一回跟謝淵吃飯，親眼目睹着他令人揪心的狀态，雖然他十分擔憂，但也沒有勉強謝淵，隻吩咐楊春娘平日多買些點心回來給謝淵備着。

因為有謝婉雲在場，這一頓晚飯吃得像打仗。

她一會要吃丸子，一會兒要吃肘子。

偏偏說話還說不清楚，口齒不清說了半天把謝濂和柳氏逗得哈哈笑。

起初她還肯老老實實地坐着吃，可她吃到一半看到飯桌上有個陌生的面孔，就總是跑到謝淵身邊好奇地打量他。

而柳氏見了一臉緊張地把她揪回自己懷裡：“吃飯也不老實，非要去鬧你哥哥，再調皮我可打你了！”

謝婉雲見娘親嚴肅的臉，還以為她生氣了，便沖她甜甜地笑。

柳氏平日最疼她，女兒這樣一撒嬌又忍不住抱着她親香起來。

謝婉雲見風使舵，又從柳氏身上拱下來，蹿到謝淵身邊。

這回她又大着膽子伸手去摸他的衣服，柳氏見狀起身要把她捉回來，謝濂卻阻止了她。

飯桌上的熱鬧讓謝淵不适應，他隻能沉默地當他們不存在。

他不知道謝濂一家怎麼會突然過來，還把謝婉雲也帶來了，可是謝淵沒遺漏掉柳氏眼裡的緊張。

他覺得不解，也覺得諷刺，原來自己這個瘸子竟然還能讓人感到威脅？

在謝婉雲跑過來拉他的衣服前，謝淵又陷進了自己掙紮的怪圈。

手臂突然搭上來一隻小手，謝淵回過神，看到是謝婉雲站在身旁，那張肉乎乎的臉在沖他笑。

一瞬間，謝淵仿佛又看到了謝朝那日爬上假山的場景。

他也是這樣沖着自己笑，朝自己伸手，可他沒理他，直接走開了。

如果他沒走開，也許他也不會摔下來。

謝淵有時候覺得，或許真的是因為自己心中惡毒，所以上天才會懲罰他斷了腿。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那個惡毒的女人卻沒有得到任何報應！

謝淵握緊了膝蓋上的手，胸口慢慢湧起一股戾氣。

可他感覺到一旁還有兩道目光在緊緊盯着自己，最終謝淵不動聲色地移開視線，徑直起身回房。

謝濂和柳氏見狀相顧無言，并沒有多說什麼。

這日過後，謝濂一家三口幾乎日日都會來小樓陪謝淵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