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後,長安一直在下雪,仿佛是老天爺也為搖搖欲墜的大楚王朝悲恸哀哭。
寒風敲打的牖窗啪啪作響,夜枭在凄厲嗚咽,整座宮城被陰沉可怖的氣息所籠罩,宮婢寺人趁着夜色奔逃。
伏嫽向窗縫裡張望,一層一層巍峨聳立的高牆,昭台宮在其中猶如困獸。
看不見皇帝居住的未央宮,也看不見昔日她住過的椒房殿。
昭台宮坐落在上林苑内,她被皇帝梁獻卓幽禁在此處,眼不見為淨,她也跑不出去,上林苑内各處都有屯兵駐軍。
梁獻卓為了她這個人質廢後屬實煞費苦心。
即便外面已經亂成一鍋粥,這裡依然沉寂的如一潭死水,往常伺候她起居的兩名宮婢也早都悄悄收拾包袱跑了,這昭台宮現今隻剩她一人。
她也曾想過逃,但梁獻卓敢把她扔在這裡,就不可能任她逃出去,一年前她剛進來時,試着逃過幾次,都被抓了回來,梁獻卓的爪牙盯着四周,除非死,她根本逃不了。
屋裡僅剩的一盆炭火快熄滅了,伏嫽撕下熊席上的帛錦扔到盆裡,任其焚燒。
不一會兒竄起黑煙,嗆的伏嫽直咳嗽。
房門吱呀被推開,進來兩個中官,伏嫽一眼認出當先的是梁獻卓身邊近侍徐節,後面跟着的叫蘇讓。
梁獻卓還是齊王時,這兩人就一直跟在梁獻卓身邊,他們是梁獻卓最倚重的内臣,當初她孤身嫁入齊國,身邊沒有可用之人,梁獻卓也舍不得将他們給她,可等他納了他的表妹薄曼女入後宮,蘇讓就被他調遣到薄曼女身邊,任其差遣。
“陛下今晚起駕去洛陽,臨行前想到了伏充依,特命奴婢等人來接你。”
徐節端量着伏嫽,兩年前伏嫽還是皇後,伏家剛因謀逆罪被皇帝夷了三族,她與皇帝從此夫妻離心,在她面前皇帝也不是沒有低過頭,可伏氏女天生嬌矜,不僅沒有原諒皇帝,還瞞着皇帝将腹中已有兩個月的胎兒打掉了,皇帝一怒之下,才廢了她。
現如今的伏嫽已骨瘦嶙峋,那憔悴的面容上依稀能窺見舊日的美貌,她曾經也是豔名當世的長安美人,可惜如今音容難複了。
伏嫽愣了愣,又咳一聲,置若罔聞。
徐節焦急道,“現在那魏賊已經兵臨長安城下,氣焰極其嚣張,你不要再猶豫了,快點随陛下走吧!”
他口中所說的魏賊就是前年在涼州擁兵自立的魏琨,魏琨原本是孤兒,被伏嫽父親寄養在麾下,伏家被誅滅時,他人在涼州躲過一劫,之後便趁勢揭竿而起,一路勢不可擋。
魏琨率軍南下,直破左馮翊、右扶風兩道軍防,停在長安城外,派人遞話給梁獻卓,隻要梁獻卓将伏嫽放出長安,他可以退兵至陰山,與梁獻卓劃界而治,從此絕不進犯。
伏嫽想笑,從記事起她自以為跟魏琨不對付,她覺得魏琨是養不熟的野狼,可到最後,卻是魏琨真心實意想救她。
到了這個境地,梁獻卓依然不肯放走伏嫽,她還記着梁獻卓難掩嫉恨的質問她是不是與魏琨有舊情。
像梁獻卓這樣刻薄寡恩的人,即便對她沒有情,也不能忍受她與别人有染。
若是以前,伏嫽還能倨傲的仰着頭嗤笑他令人作嘔,而今她已難見着他,他帶她去洛陽,不過是圖日後東山再起時能借她除去魏琨。
伏嫽輕嘲,“陛下還能想到我,我是不是該感恩戴德了?”
蘇讓道,“陛下與伏充依固然有舊時情分,但薄婕妤也替你說了好話。”
他見伏嫽沉默,便接着說,“陛下要伏充依扮作宮婢,随行薄婕妤左右。”
蘇讓将帶來的宮婢服放到離她不遠的卷耳素幾上,便欲退到門外,等她換好衣服帶人離開。
“我隻穿蠶衣,讓陛下來上林苑接我,否則我不走,”伏嫽平靜道。
徐節還沒出聲,蘇讓先撲哧譏笑,“你還當你是皇後呢?你能活着,那是陛下寬宏大量,薄婕妤心善多次在陛下面前為你求情,你才能在這昭台宮安穩度日,如今長安城眼看着就要被賊寇打進來,陛下大可以把你丢在這兒。”
伏嫽發覺他比在齊地時尖酸刻薄了許多,“有你這等狗奴,你的主人又怎會心善?我怕你的主人殺我,與其做她的宮女,不如讓我死在這裡。”
縱使落魄至此,她也沒低人半分,蘇讓再想反駁她,已被徐節眼神壓下,徐節好聲好氣的答應下來,留蘇讓在這裡等待,自出昭台宮去禀報皇帝。
蠶衣很快送來了,伏嫽換好以後坐在銅鏡前打量着自己,她的臉不再鮮活美麗,頭發裡也有幾縷斑白,已經憔悴的快認不出這是她了,天知道她以前是個多麼愛美的女娘。
伏嫽收拾一新出來,門外隻有蘇讓滿臉不耐煩的等着她,催促着她趕緊走。
昭台宮是上林苑内最冷清的宮殿,除了那些巡視的禁衛軍,這一帶沒什麼人,上林苑太大了,她初入這裡時,夜裡常常聽到可怕的野獸叫聲,後來才知道,毗鄰此地豢養着熊羆虎豹。
踏出昭台宮時,伏嫽深吸了一口氣,擡頭朝不遠處的摘星樓看去,那是整個長安城最高的地方,樓上懸墜的随珠散發着溫和光芒,如此般沉寂的雪夜裡,異常奪目。
她曾和梁獻卓一起登上摘星樓,在梁獻卓的指引下,辨認着伏家的方向,梁獻卓告訴她,伏家太遠了,她早已是天家人,應該學會割舍。
要出上林苑,就必須走經過摘星樓的宮道,伏嫽走的很慢,蘇讓跟在後面不停的催,前面兩個提燈引路的宮婢都被催的步子大了許多,伏嫽還是走的悠閑。
伏嫽兀自哼唱起了齊地小調,那小調是梁獻卓教她的,梁獻卓說,他們是同病相憐之人,所以他見她第一眼就想娶她為妻。
他們的親事是梁獻卓跪在戾帝面前求來的。
那時伏家為戾帝不喜,她阿翁也因此被貶職,一時沒人敢結交伏家。
賜婚聖旨下來後,家中喜憂參半,梁獻卓與戾帝同是先帝的兒子,雖為手足,但戾帝卻做出了強納梁獻卓生母薄朱的惡事,雖然明面上沒人敢說什麼,但背地裡對梁獻卓多有同情鄙薄。
伏嫽忐忑不安的嫁去了齊國,與梁獻卓成婚後才得知,梁獻卓為了娶她,答應戾帝不再入長安,老死封國。
十七歲的小女娘感動壞了,将一顆真心捧到他面前,隻願與他長長久久。
薄朱死在他們成婚的第三個月,梁獻卓将自己關在房裡整整十日,出來時人瘦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