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暑假的時候，立宵的太奶奶病了，立宵想請兩天的假，立媽沒同意，快期末了，立爸罕見的跟立媽統一戰線。

立宵這幾天十分心不在焉，沒人見過這麼低氣壓的立宵，一時間女生送情書的人都少了。

遲曙别說太奶奶，爺爺奶奶都麼見過，但是他跟立宵回家去見過立宵的太奶奶，太奶奶是基督教的忠實信徒，一生除了對不起自己誰都對得起，晚上夜夜跪在床前忏悔禱告，可是她的真主卻讓她疾病纏身，難以壽終正寝。

遲曙隻見過那位太奶奶一面，是位慈眉善目的老人，話不多，但是她滿頭銀絲，隻是坐在那裡，就讓遲曙覺得安心，她身上沒有行将就木的老人身上的死氣，反倒是一種别樣的清明，立宵說，他小時候挨打，就總往太奶奶這裡跑，晚上跟太奶奶睡，太奶奶在他耳邊，跟他講立爸小時候的事情，他爺爺小時候的事情，太奶奶說話沒有别的老人那種念叨，反而句句精簡，不說廢話，太奶奶很少漏齒笑，她的牙齒幾乎都掉光了，所以她笑起來總是抿着嘴唇，薄薄的嘴唇微微揚起，眼睛眯成一條縫，坐在土屋裡，卻有一種渾然天成的大家閨秀的端莊。

太奶奶那個時代要裹小腳，她也裹了小腳，但是得母親憐愛，裹得不緊，長大了腳大，也受過白眼。後來嫁人，也是同村的普通人家，經曆了新中國成立後最艱難的歲月，吃大鍋飯，後來丈夫去世，她一個人擔起一家八個子女的未來，後來兒子結婚，再加上兒媳。

沒人聽她喊過累，也沒人聽她抱怨，她無怨無悔地在餓死人年代拉扯八個兒女，眼見着兒子們女兒們一個個成家分家，再到後來剩她一個人，子女不孝，她整日坐在這土屋裡，沒抱怨過一句，黑白電視上放着遙遠年代的戲曲，沒人聽她說過懷念。

那段日子太煎熬，沒人懷念，可那段日子也算純粹，至少外客不問姓氏也能得到家裡最好的飯菜，拿出過年的餃子來招待。

太奶奶在所有子女離開後的日子裡日日坐在土屋的凳子上聽那戲曲過了三巡，等日落等日出，等她的真主來接人。

立宵很難說清自己這種煩躁從何而來，就好像有什麽東西要永遠離開，沒人留得住。

立宵不想走，也見不得在意的人離開。

太奶奶的病一日重似一日，立宵一日比一日煩躁，期末考試都沒了心思複習，又回歸了吸煙喝酒的生活，隻是這些事情，他不再和他的朋友們聚衆做，而隻是自己一個人，或是坐在河壩上，或是四合院二樓的平房上，他身上的羽絨服不知道什麼時候退去，秋衣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丢棄一邊，隻剩下一個短袖，偶爾加一個薄外套。

遲曙第一次不知道該怎麼跟他開始一場對話，關乎于生死這件事，有太多話都太蒼白無力了，隻是遲曙知道，立宵不是想一直陪太奶奶到壽終正寝，他隻是想看一眼，就像遲曙有時候不是真的想要遲帥留下來，他隻是真的想念，人在思念的時候，很多東西都無力，尤其是這種思念對準或許這輩子隻能再見最後一眼的人。

太陽落下時，半邊天都暈染一層淺紅，像落幕，也像開場。

立宵聽到腳步聲，沒回頭，煙霧袅袅從他口鼻散出，遲曙依稀可見他眼袋發青。

“他們覺得，非要見這一面毫無意義，太奶奶未必還認得我。”

“那你覺得有意義嗎？”遲曙坐在他身後的一塊磚上，那他手裡的煙頭拿過來沒有，沒有撚滅，也沒有吸，就靜靜等着它自己燃盡。

“如果離别沒有意義，死亡也沒有意義，反正都不值得歌頌，那什麼有意義，學習就重要到一時一刻都不能耽擱嗎！”立宵用力踹了一腳欄杆，兩隻眼睛都紅了，他深吸一口氣，後背印濕的體恤在晚風裡烘幹。

“我媽說她已經不認人了，可是我就是，就是想見見她。”立宵蹲下身子，很久都沒站起來。

遲曙站在一邊，等到遠處上課鈴響，才慢慢開口，“你今晚還上晚課嗎？”

立宵騎着摩托疾馳在路上，遲曙坐在後座，幾乎要被立宵滾燙的軀體蒸幹，風揚起外套和體恤，順着腰背鑽進五髒六腑。

立宵的車在一片麥田停下，他們貓着腰，沿着土路，往村子裡鑽。

那座落寞了許久的土房子掩蓋在平房後面，被馬路上停了一行的小轎車圍繞，卻仍不見熱鬧。

土屋的堂屋現在沒人，估計大家去吃飯，亦或是是去别家坐了，立宵進了屋，遲曙站在門口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