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九日早春,雖然山間的溫度照舊有些清涼,但是大昭南邊的春日氣息已經十分明顯了。
青嫩的翠綠鋪滿山崗,在一片微風中散發着濃郁的草木清香。
柒玥便從這些草木中穿梭而過,帶着老山羊的屍體,從山上一路往下走,走到差不多半山腰往下的時候,一個悶雷自雲層劈下,水汽漸長,天空中開始下起了雨。
空氣中草木的味道更濃了,還摻雜了濃重的潮意。
柒玥放下拖屍闆,擡頭看了一眼完全瞧不見日頭的天色,又瞅着距離山腳不遠的一個村鎮,決定就在此地将老山羊埋了。
這是個略顯荒涼的背陰山坡,遠近四下無人,草木略顯稀疏,但是勝在土質較為松軟,也沒有成群結隊的石頭。
柒玥拆了拖屍闆上一根較粗的木頭,頂着瓢潑的大雨和滿天的雷聲,在地上挖了個土坑,然後費力推着老山羊的僵硬脊背,勉強将人塞了進去。
土挖得很淺,坑也不大,積攢了不少泥水和斷掉的樹枝草葉。屍體塞進去以後也沒什麼體面,兀自冷硬着與漫天的大雨厮混在一起。
老山羊的腦袋又從脖子上掉了下來,臉朝地,在淺薄的土坑裡滾了兩圈,又奇迹般地将五官調整到了上面。
他的面目扭曲,混在泥裡,被雨水接連打過,顯得更加幹癟了,尤其是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好巧不巧地正對着柒玥的方向。
柒玥看着,擡腳走進泥坑,将老山羊的頭放回了原位,然後他兩步踏出泥潭,晃了晃頭,甩掉已經有些擋臉的水珠。
大雨傾盆而至,雷鳴電閃刹那。
等待到風聲稍停,雨勢也便跟着一起減小了。
柒玥走到那個被他拆掉了一根棍子的拖屍闆旁,蹲下身,将其餘被水打濕的木條和棍子全部拆開,一起丢進了放着老山羊的泥坑裡。
他把那根挖土的木棍留了下來,短促地喘出一口氣,開始填土。
等虞笙帶着兩名青鳥,先行一日晝夜奔襲地趕到三河綠洲,又根據山下村民的指示,尋着可能存在的佛寺,從後面抄小路走上山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副景象。
衣衫單薄的少年頂着雨幕,站在一個不算大的小土包旁。他的神情有些呆滞,手裡握着一根不長的木棍,木棍的尾端沾着泥土,看起來好像剛從泥裡拔出來。
虞笙走過來,眯起眼睛,上下将人掃了一圈後,最後凝在了少年人極瘦的手指上。
那指尖沾着泥沙,混着血色,看起來格外凄慘。
“小孩,這天下着雨,怎麼一個人待在這?”虞笙一襲便服,上前兩步,走到柒玥跟前,“不冷嗎?”
柒玥轉過頭,尋聲望去,在稀碎輕薄的雨幕之後,看見了從右下方撥開草葉走近的三人。
兩男一女,各個身材高挑,模樣清俊,而且都幹淨非常,即使靠近了也聞不到身上有什麼亂七八糟的怪味。
尤其是打頭的那個男人,雖然看起來年紀稍長一些,但是長相卻是格外出挑。
比柒玥在地牢裡見過的每一個小羊都要好看。
“怎麼不說話?”虞笙的嘴角帶笑,盡力地模糊掉了氣場上的攻擊性,再加上一張俊逸非常的面孔,看起來很能唬人。此刻見人不說話,以為小孩隔着雨沒有聽清,便又将問題重複了一遍,“穿這麼點,不冷嗎?”
柒玥迎着他的笑,不自覺後退了一步。
若是個涉世未深的普通小孩,一準就能被他糊弄過去,然後在毫無防備之下,把有效信息全部交代出去。
可惜了。
柒玥并不如他所想,是個普通的少年郎。
他自小流浪長大,後來又深陷毒窩,心态與觀察力早已不能與普通人同日而語。
自虞笙三人一露面,柒玥便已經感覺到了一種不同尋常的東西。
他一向習慣将固定環境内的生命體劃分為四種。
比如在慈航寺内,老大是一種,屬于制定規則的人;地牢裡的小羊有兩種,活着的是遵守規則的人,而死掉的,則是破壞規矩的人;至于守衛與老山羊,他們比較特别,既是遵守規則人的,也是執行規則的人。
而眼前這三個人……在這個空寂的山坡上,明顯屬于第四種。
他能感覺得到。
感覺得到虞笙努力表露的親和背後,是一種冷冽的審視與猜忌的懷疑。那是一個人被環境塑造後的痕迹,是即使再努力也改不掉的習慣。
而此刻,這些習慣顯然已被遮掩,就藏在對面那人未能照進眼底的笑意之後。
這種東西就像秃鹫,本身或許并不存在什麼毀壞性,但是卻不可否認代表着一種危險的信号——比如逼近的災禍,無數的腐屍,還有甩不掉的麻煩。
柒玥不喜歡麻煩,所以也連帶着不喜歡面前的三人。
他故意将那雙被虞笙打量的手往身後背了背,然後并緊雙腿垂下眼簾,晃着腦袋在山下的村莊與眼前的土包上轉了兩圈,吞吞吐吐地搖頭表示:“我爹……村子裡,不見……挖出來……”
柒玥把音調壓的很低,吐出的聲音夾雜在雨幕中,配合着一副本就不太好使的嗓子,磕磕絆絆、斷斷續續,恰好構成了一副悲痛欲絕又不太聰明的調調。
虞笙被這副凄慘的調調所迷惑,就算心中有天大的懷疑,也絕對想不到一個瘦得像個蘿蔔頭一樣,還沒有自己腰高的村野失智少年,會有那麼娴熟的糊弄人的功夫。
将軍心生憐憫,雖保留警惕,但當下也并未對此對話産生過多猜疑。
他隻是看着柒玥的動作,便自然而然地将柒玥口中爹和墳包聯系了起來,然後說道:“這可不能挖,死者為大,你家其他大人呢,怎麼沒人看着你?”
柒玥眨了眨眼睛,面不改色的擺出一副同樣恰到好處的懵逼與迷茫。
将軍一下子哽住,并且展開了豐富的聯想。
什麼智障少年苦難多、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家人不管孩子等狗血難處一時之間充斥腦海。
虞笙舔了舔唇,連到嘴邊的制式關心都進行不下去了,隻能當即閉了嘴,沉默地看着柒玥。
而柒玥并沒有這麼多複雜的想法。
他隻想以最快速,最簡單的方法擺脫掉這群人,并且離開這裡。
裝乖和裝傻是他排除掉撒謊和直接逃跑以後,想到的可能最有效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