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眉蛟安靜地聽到現在,終于開口道:“院使大人,陶曉山和姜琉都是你的親傳弟子,想必您一定了解他們的關系,請問他們之間是否有龃龉?”
這個問題是個誘餌,就看漱石怎麼回答了。
院使大人想了想,似乎難以确定,猶豫再三後他才道:“至少當着在下這位老師的面,他們之間并無不妥,至于私底下的關系,在下就不得而知了。”
趙初荔和葉眉蛟不動聲色地對視了一眼。
葉眉蛟也沒再問下去,這位漱石先生如此謹慎,與此事遠遠保持距離,可見他很怕沾及自身。
幸虧漱石還不知道,陶曉山早已招供了他為師不尊的事實。
姜琉與他關系親近,如今人死了,他卻如此對待,其中的反常之處呼之欲出。
“殿下,不知姜琉的死因,是否涉及妖邪?”漱石捏着小心問道。
趙初荔帶着深意看他一眼:“并無妖邪作祟。”
漱石的表情顯然出乎意料,忙道:“原來如此,在下見來的是察淵司的人,還以為姜琉是因妖邪作祟喪命。”
“院使倒也不必急着解釋。”趙初荔不慌不忙,目光變得有些玩味:“雖然不涉妖邪,但此案本殿不會交給大理寺,一定會親自查到底。”
漱石不自在地牽動唇角,道:“又給殿下添麻煩了。”
這時,察淵司的差吏們将姜琉的屍身擡出寝屋,搬下山做進一步的屍檢。
夜黑風緊,從那寬大的白布下,垂落出一隻軟沉沉的手。
兩名差人前後擡着屍身,漸漸遠離衆人的視線。
那隻手細白,指尖蜷曲,突兀地墜在下方,一路上似乎始終懷着留戀。
趙初荔的眼圈慢慢泛酸,心中默念:周淑兒,一路走好。
漱石的眉心倏地一跳,轉頭便對上了虞守白的視線,漱石渾身不自在,猶如被鷹隼盯上的獵物,哪怕相距甚遠,也能一擊而中。
虞守白眯了眯眼,那股逼人之威漸漸淡去,漱石的後背卻悄悄出了汗。
“院使大人,若無旁的,今日暫且到此,我等準備下山了。”
虞守白語氣強調,像在暗示他交代些什麼。
漱石穩住心神,冷汗漸漸滲透後背,暗暗感到了後怕。若無官職閱曆,被他這麼一逼,興許會說出什麼驢唇不對馬嘴的話。
他連忙颔首:“若想起什麼,一定馬上派人告知。“
“但願如此。”虞守白還禮。
一行人沉默地穿過書院,走在下山的石階上,趙初荔在虞守白身邊,臉色奇差。
她是沐浴之後騎馬趕來的,身上殘留浴湯中馥郁的香氣,活動以後随着熱氣散出衣物,若有若無地浮在虞守白鼻端。
若是以前,虞守白早就皺眉不喜,可今晚,他始終沒有表情。
“我不想回宮,今天的事實在太亂了,若理不清楚,我也睡不着。”趙初荔悶悶地說。
葉眉蛟也是如此:“陶曉山到現在還沒找到,說不定正身陷險境,我同樣心中難安。”
鄭辰緊張起來:“殿下若不回宮,令月姐姐和虎衛那裡該着急了。”
葉眉蛟從背後敲了一記他的頭:“偏你事多,既然如此,那就由你去報信。”
鄭辰斷然拒絕:“那怎麼行!我不能離開殿下半步。”
“怎麼不行?”虞守白冷冷出聲:“不去說一聲,難道要盛将軍把永安城都找一遍?”
鄭辰張口無言,他不願意去,便躲到了趙初荔身後,像一隻尋求庇佑的小狗。
虞守白的臉黑了下來。
見此情形,鄭星隻好說:“師叔祖,就由我去報信吧。隻是不知殿下想去哪裡?令月姐姐和盛将軍問起來,該怎麼答?”
鄭辰嘟囔着嘴,在趙初荔耳朵背後叨叨:“我帶殿下去一個地方,保證殿下喜歡,而且誰也找不到。”
“我們去寶璐樓。”趙初荔不等他嘀咕完,立刻說道。
鄭星摸摸頭,瞄了一眼滿臉委屈的阿弟,道:“那我去了,師叔祖。”
虞守白看向躲在趙初荔背後的鄭辰:“你也去。”
鄭星趕緊對阿弟眨眼睛,鄭辰被他逼得沒辦法,隻好扭捏着站出來,兄弟二人一起離開去報信。
“你那麼兇幹什麼!”他們走後,趙初荔瞪了虞守白一眼。
虞守白冷哼一聲:“還請殿下日後多加檢點,鄭辰不是小孩子了。”說完立即潇灑轉頭,去牽他的馬。
趙初荔氣得眼裡冒起了鬼火,葉眉蛟低頭看鞋,當作啥也沒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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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璐樓。
清池水面,緩緩移動的木舟上,石思禮輕腰曼舞,擡臂舉足都充滿了魅惑,當她瞥見趙初荔一行到來時,懶洋洋的碧眼瞬間點亮,便連舞也不跳了,立刻點足持槳,飛奔至岸邊,像一隻彩帶環繞的蝴蝶般撲了過去。
“殿下終于來了!”她欣喜若狂。
趙初荔望着她:“本殿豈能辜負佳人?”
石思禮笑聲如銀鈴:“殿下先上樓,奴家有要事相告。”說完,她在前引路,領着趙初荔等人上了二樓。
走在木廊上,虞守白便感到周圍的氣場發生過變化,跟過去相比,鎮妖驅邪的符陣有所加強。
石思禮推開提前備好的閣子間,裡面點心酒水一應齊全,衆人坐下後,石思禮先倒了一杯酒,雙手遞給趙初荔。
虞守白還未皺眉,趙初荔已接過去痛快飲下,眼尾瞬間被酒力染上一抹紅。
石思禮笑道:“殿下慢點喝,不急,今日請殿下過來,是有兩件事要說。”
葉眉蛟心情沉郁,坐下後開始在一旁自斟自飲。
虞守白看向石思禮,似乎不太喜歡她。
石思禮眼神飄過他,落在趙初荔身上:“奴家要說的第一件事,是前一陣小侯爺請祁家的大公子前來,在寶璐樓内重置了符陣。”
趙初荔低應一聲,神色不見起伏。
石思禮見她興趣不大,态度就有些舉棋不定:“這件事與小侯爺有關,所以奴家想着,還是告訴殿下為好,不知是否小題大做了?”
“你沒有小題大做。”趙初荔笑出幾分苦澀:“我們剛從命案現場過來,心情有些低落,這件事你做得很好。”
她用鼓勵的目光看着石思禮,表情帶着一層哀色。
石思禮聽後,慢慢沉澱下情緒,幾息之後,才繼續道:“第二件事,跟小侯爺無關,但奴家想,殿下應該想知道王九的事。”
趙初荔一怔,随即點頭道:“禮娘好生聰慧。”
石思禮笑着低首,聲音愈發清柔:“王九被官府的人帶走後,沒多久就死在了牢裡,奴家是聽廚司的人說起來才知道的,因此特意去廚司留意了一番。”
“奴家在王九留下的食材器物裡,發現了他遺落的一件東西。”石思禮緩緩伸手入懷,摸出一張殘損的圖紙,向趙初荔展示:“應該是一張随手畫的地圖,奴家不知這畫的是何處,但興許對殿下有用。”
趙初荔接到手中細看,并未發現有何異常,便将圖遞給了虞守白。
虞守白沒有去接,隻低頭望着,覺得這張紙有一種似曾熟悉的感覺。
葉眉蛟以為他又擺臉色,忙接了過去,細看後搖頭道:“筆畫倒是利落,不過這圖畫得很粗糙,上面有标注的地方,應是一座園子的道路。”
虞守白突然掀起眼皮,冷冷地道:“你們不覺得很熟悉嗎?”
葉眉蛟聽得嘶了一口氣,然而她反複揣摩後,依舊不得其解:“可我還是沒看出來這到底是哪裡的地圖。”
趙初荔見他有了主意,便懶得猜了,直接問道:“你是否去過上面所畫的地址?”
虞守白第一次見她反應慢了一步,不由得勾了勾唇角:“這張地圖所用的紙,是南陌書院的紙,當初我們去查阿炳的身份,陶曉山書寫馮照等人的名單,所用的紙跟這張一模一樣,再有我們搜出馮照所留遺筆的殘紙,用的也是跟這張一樣的紙。但是陶曉山和馮照所用的墨很差,色澤凝滞發灰,但是這張紙上所用的墨,墨質不僅細膩,且光澤如漆,價值貴重。”
“由此可知,使用此墨之人并非尋常學子,而很有可能身份不低,才能随手用這樣的好墨來畫圖。”
趙初荔心中有些震動,此人心思之細敏實在是可怕,遂又對他提高了幾分警惕。
“沒錯!”葉眉蛟激動地站起來,拿着這頁殘圖走來走去:“終于有了新線索,馮照的死因雖已查明,王九雖說出上線在書院,卻沒能說出究竟是誰!”
“這張地圖應該是他曾與上線聯系所用的,對方用了這樣的好墨!那個上線莫不是院使?!”
趙初荔不想輸給虞守白,立刻分析道:“院使身負嫌疑,這必定也是姜琉對馮照的死反應異常的原因,她知道馮照死亡的線索!也許她今日的遭遇,就與此事有關!”
“原來如此!”葉眉蛟高聲道:“姜琉是因為知道馮照的死有問題,才被人謀害的。”
“糟了,她會不會将此事告訴了陶曉山,兇手想連陶曉山也一塊滅口,才造成了現在的局面?曉山他逃出了兇手的魔掌,不知此刻身在何處!”
“曉山既然還活着,我們就要比兇手更快找到他!”葉眉蛟等不了,立刻決定親自去找。
“殿下,您在這裡好生待着,有師叔祖在此,您不會有危險,我立刻派出人手,去把陶曉山找回來。”
她交代完畢,風風火火奪門而出。
留下兩眼圓睜的趙初荔,啞口無言地看了一眼虞守白。
他不喜她飲酒遊戲,這也算了,畢竟她對他發過酒瘋。
可他杵在這裡,便不能喚來舞娘,欣賞她們高超的舞藝和撩人的功夫。
石思禮看出了她的難受,輕聲柔語地開解道:“葉娘子不知多久才回來,我陪殿下下棋可好?”
趙初荔唔了一聲,答應了。
石思禮拿出棋盤棋子,兩人開始對弈。
虞守白并無旁的打算,當前之計也隻能等待進一步的消息,便阖目打坐休息。
他一閉上眼,石思禮就見趙初荔臉上的肌肉有所放松,連肩膀都垮了下去,不由得莞爾一笑,對她調皮地眨了眨黑羽般的長睫。
沒多久,鄭星鄭辰身後跟着一隊虎衛,熟門熟路地把守在寶璐樓外。
鄭辰進門後,看到她們正在下棋,便坐在趙初荔這一側,替她充當軍師,兩人時不時商量。
原本趙初荔的棋下得很臭,鄭辰從小天賦異禀,隻稍加指點,便讓她的棋路轉危為安。
石思禮在對面托着腮,冥思苦想,遇到實在難解的棋路時,便主動詢問鄭星的意見。
鄭星也笑眯眯地給她出主意,四個人一起玩得熱火朝天,聲音越來越大。
虞守白遠離他們,打坐在一旁,整個人詭異地保持着安靜,并未出言制止煞風景,甚至在鄭辰偶爾偷看他時,還隐約感得師叔祖心情不錯,唇角似乎有些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