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若是沒有眼睑上那兩點突兀的紅痣,便更像。
像到立刻他聽到腦内轟得一聲,困壓魂魄三百年的高山崩塌。他刹那捉到印在回憶的面龐,恍若賞賜般地小心回味。
不過轉瞬即逝。
而且,他……應該是她。溫杜若。
“你命中之人将至,淨台,不立不破,你定要勘破此劫,以此證無情大道,帶裴家走出囹圄。”
三十七年前,距上界隕落恰百年,道界靈氣第三次大衰,修士進階躍升愈發艱難,裂天淵結界不穩,魔族虎視眈眈,彼時巽風裴家岌岌可危地頂着張鼎盛的皮,數年未有大道圓滿的天才,漸有沒落之勢。
十五那年,裴淨台被那命中之人的言論磨透了耳朵,而他從始至終隻有一句:“我不會動心。”
少年輕狂,熬過枯燥非人的修煉磨平性子,便輕易認為自己已經無欲無求。
他亦不懂家中為何那麼看重他,明明他的兄長比他還要天資優越,高他數階,已經摸到了道法圓滿的邊緣。
直至及冠,裴淨台領命下山,他第一次見河邊樹上的人。
春日海棠盛放,河水清透,侍女在樹下打轉,擔憂喊道:
“小姐,你可小心點,别摔了!”
樹上姑娘攀枝回了頭,拿到卡在枝上的紙鸢,晃了晃,揚起笑:“沒事的,爬個樹而已,不用這麼大驚小怪吧……你瞧!”
那抹笑裡透着一抹得意,她柔軟唇角彎着,眼眸潋滟,鵝黃淡青衣擺随風起,仿佛要融入春景之中。
他定定瞧着,腦中幾乎立刻冒出那四個早已烙印入骨的字。
命定之人。
不知何時,裴淨台才回過神來,而那樹上和樹下的人早已無影無蹤。
怎麼會。怎麼會那麼離奇。
回山幾日,他甚至懷疑他被下了蠱。
如何隻見一面,就能如此念念不忘,魂牽夢萦,滿腦子都是那驚鴻一瞥的身姿和笑靥。
那樣肆意的笑,他早就丢在了幼時。
在這樣念頭數次擾亂修煉後,他向他人生澀地打聽了消息——他認得那人身上水仙繡樣,應是溫家的。
一探聽,果然。兌澤溫家的二小姐溫杜若,天賦奇差,連築基都沒熬過,因而養在山下,平日不見客,關于她的傳聞轶事也少見。
不過有一件特殊,二小姐有位自小一同長大的竹馬,感情頗好,素日常互通往來。
巧的是,他再見溫杜若時,便是她和那位竹馬一起。
溫家來信交接裂天淵結界護法,他随前來兄長來到兌澤峰,處理完事務後,他受莫名指引般地往山下走去,越過清泉棠花,他遠望到一處小院。
他先是看到溫杜若,她不似那日穿着利落的騎射服,頭發也似男孩簡單束個馬尾,反身着一身溫婉襦裙端莊發髻系着幾條淺粉發帶,猶如春日靜放之花,飄逸美好。
她站在院門後,似在等誰,來回踱步,時不時踮腳望一望,臉頰泛着薄紅。
那雙明眸中仿佛盛着一灣世上最清澈的水,明明這樣遠,裴淨台卻看得清楚,濡濕了他的心。
直到那灣水晃動,映出了橋頭另一人的身影。
“杜若,來了!”一青年他沖着這邊擺手——面孔頗為熟悉,似是在各峰道會中見過的哪家公子,臉側有塊紅色胎記。
溫杜若立刻提起裙擺,跑了兩步,中途又匆匆想起矜持地慢下來,扶穩頭上絨花钗,嗔道:
“你怎這樣遲,再這樣,我可不等你……”
青年連告幾聲錯,不知解釋了什麼,亮出件晃悠悠的花燈,溫杜若笑起來,點了點他的額頭。
兩人應早有約定,碰頭後便齊齊向外走去,不知去那頭閑逛笑玩。
許久,天際初現月稍,裴淨台才從樹後走出,擡手,一條方才在系于少女烏發間的淺粉發帶緩緩顯出,還染着隐隐花香。
他知此舉詭異得很,違背君子所為,但還是忍不住——溫杜若大概隻會覺得頭發被樹枝挂了下,摸下微動的發間,嘀咕兩句随後滿不在乎地轉頭,繼續歡喜看向身旁青年。
裴淨台脖頸僵着,手中發帶的像是某種洪水猛獸般,代表逾矩的罪惡,反複煎熬着永不動心的斷言,他盯着手心,最終拇指顫了顫,輕輕撫過這條發帶。
柔軟的,單薄而脆弱的。
眼前浮現兩人結伴離去的身影,卷入林中黑暗中,一種奇異渴望鼓起翻騰,迫切極了。
于是他回到巽風,跨過高高的門檻,拜過掌門長老、世族父母,訴道:
他的命定之人出現了。
出現在那兌澤峰腳的一處小院,是一名溫家寂寂無名的二小姐。
三日後,他這一句話,便換來了溫家送來的婚契。
裴淨台仍記得那日清晨,紅木筒由青鳥銜着,自兌澤峰飛來,經由他世族父母,再轉到他手中,掉出一紙輕飄飄的卷軸,比那晚手中的發帶還要輕。
巽風裴家仲子淨台與兌澤溫家次女杜若,岱宗為盟,滄海為誓,不日将行結契大典,神魂相連,永守同心。
幾行正楷黑字下,兩族家徽赫然蓋下,鮮紅紮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