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淨台見那婚契,迫切的渴望突然縮了頭。
他早已預知他們聽到那句話後會做什麼,但這紙代表世上最莊嚴誓言的婚契到手仿佛沒有實感,惶惶占據了瞬間空茫的心。
歉疚,還是後悔?
溫杜若得知時會是什麼反應,一個她從未見過的人忽地為她動心,求娶于她,她會厭惡嗎?
溫家怎樣同她說的,他們逼迫她了,她哭了嗎?
他一想到那張或許布滿淚痕的姣好面龐,一隻無形的手箍緊脖頸,呼吸變得緊縮難耐。
或許他應臨時反悔,退了這紙荒謬婚契,哪怕領罰,在廳堂衆長老弟子面前長跪不起,受九十九道靈鞭。
但另一頭卻不甘心地回放着那晚成雙離去的背影。
那是她,他的命定之人。
“婚契放出去自無收回的道理。淨台,此為你命定的劫。”他忘記是誰——掌門,或是他的父母,隻記得祠堂門前扯出一條長長的影子,仿若千斤地壓住跪地的他。
“你知該如何做,如何證道,靈鞭免了,你且在靜室反思,在鑒心池泡上十日,撣走雜念,肅清道心。”
“不要讓家中對你失望。”
大門轟然關上,隻餘一室黑暗。
鑒心池水一改之前平和溫涼,此次如寒冰利刃絞進身體,反複撕裂、重塑筋骨,直到大典那天,渾噩的他才被放出來。
大典并無過多的繁文缛節,三生台走一遭,兩方在天地見證下魂魄相連,石頭刻上彼此名字,幾方相拜,告知輪回六道、各家先魂,許下如若背棄神魂俱滅的誓,便算禮成。
裴淨台站在高台,視線始終不曾偏移,偶爾掠過身旁人的衣角,他從未如此瑟縮過,怕從那雙眼中看到一絲一毫的憎惡厭煩。
到屋中,他才見溫杜若覆了面紗,露出的一雙明眸死寂,任何語言在此面前都變得蒼白無力,裴淨台晦澀開口:
“我會對你好的。”
溫杜若安靜得異常。她被下了咒,一是禁言,一是定身。須臾,裴淨台才意識到,顫手去解那層面紗。
“我本以為你亦是被迫。沒想到,就是你逼得我。”擦了胭脂的紅唇輕啟,溫杜若看着他。
“……”
溫杜若問他:“為何?”
僅僅兩面就帶來的洶湧情感怎能讓人信服,那句心悅裴淨台說不出口,隻道:
“我會對你好的。”
他們本該相識相知,再到青澀相愛,如今一句話卻掠過了所有,窦然被拽入死路的兩人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對。
裴淨台試圖彌補這其中慘烈的空白,向自小跟着溫杜若的侍女詢問她的一切喜好,茶水吃食,事無巨細。
清晨為她束發,手作紙鸢,采她喜愛的花,時刻相護關心,像一位凡間再體貼溫情不過的丈夫,一度荒廢修煉數日,靈鞭摔得背後血肉模糊,他仰頭見了師長失望的神色。
在那段時間,他幾乎将整顆心都撲在了屋中人身上,盡管溫杜若給予的回應少之又少,可哪怕偶爾微笑,那雙眸中泛起微不可見的漣漪,他都甘之如饴。
隻是,當時的他未見師長失望之下的隐隐焦灼,亦未見天際的一線血色愈深。
一年後的海棠再開時,溫杜若有了身孕,脾氣愈發古怪,冷臉冷語,甚至偶爾摔砸東西,裴淨台不曾厭煩,第一次感覺兩人之間有了聯結,對其珍重無比。同年夏日,他的兄長尋到良緣,昭告道界,舉行大典。
亦在那日,溫杜若随他參典,見到了一位不該見之人。
男人排在泱泱大衆之後,眉眼模糊,唯獨臉側紅色胎記在淩亂黑發間,略微醒目。
梁公子被族中派去護法裂天淵結界大陣,時至今日才邊界暫時返家探親,風塵仆仆。
裴淨台起初并未注意,側頭見溫杜若靜悄悄地落淚,單以為是孕中情緒上頭,溫聲安撫。
直到大典結束,溫杜若轉頭消失。他四下尋找,在一處花圃見到了幽會的兩人。
兩人說着話,溫杜若面上不複平日冷硬,目含淚光,情愫滿而将溢,唇角溫潤翹起,是他不曾得見的神情。
砰。懸在杆上的水桶砸下,砸碎了井中平靜圓滿的月亮。
刹那間,無數惡意念頭蜂擁腦中,猶如瀕臨走火入魔時的呓語。
為什麼要背着他見面,在說什麼,計劃着逃離他嗎?
這麼久了,還是忘不掉他麼,帶着四月的身孕,也要見這個男人?
隻遠遠望了一眼,便足以淚流滿面,傷神殘念。
“淨台?”那雙明眸的驚慌映入他眼中。
他表面應是很平靜的,一把抓住她的手:“跟我回去。”
“你做什麼,”溫杜若擰眉,“放開我!”
那位梁什麼,不過一個小門小戶的公子——他未曾記過名字,神色亦閃過一絲慌張,接着對他道:“裴公子你小心些,她有——”
“無需你來提醒。”裴淨台徑直打斷,“你今後離她遠些。”
溫杜若聲音尖銳:“你憑什麼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