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莫名生出兩分心虛,隻好若無其事又扭過頭去繼續找書。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功夫,阮窈歡喜地輕呼了一聲,“找着了!”她拿起陳舊的書卷想要下梯,卻踩到了垂在踏闆上的裙角,半邊身子被絆得向旁斜去。
裴璋反應迅速,長臂一伸,立時輕扶住了她的手臂。
她吓得面色都白了幾分,“幸好有公子在……”
隔着衣衫,裴璋的手掌仍舊比她的肌膚要涼上幾分,待她一站好,便立時松開了手,更是往後退了半步,與她保持着得體的距離。“
他微蹙了蹙眉,“攀高是危險之事,季娘子下回莫再如此。”
阮窈乖巧點頭。
二人緩緩踏下木梯時,她一步一步跟在裴璋身後,鞋尖恰好踩在他的影子上。
“公子是極好的人,我雖然拙手笨腳的,卻也總想着回報公子一二。“她軟聲說着,“今日能幫公子找書,即使真要摔上幾跤,也算不得什麼……”
“有昨日的綠萼,已經足矣。”裴璋輕輕擡手,将提燈往左斜了斜,昏暗的木梯間立時又被多照亮了兩寸。
回到二層,阮窈将書卷小心放于書桌上,猶豫了片刻,擡起一雙眸子盈盈望着他,大着膽子問:“窈娘下回若還有不懂之處,可以再來問公子嗎?”
裴璋垂下眸看她,燭火映得他瞳仁愈發漆黑,宛如一池幽沉的寒潭。
阮窈一顆心跳得微有些快,見他并不言語,隻好不無失落地低下臉去,“是小女失分寸了……”
她話音剛落,卻聽見裴璋溫聲應允了她。
“可以。”
*
阮窈告辭時,閣外仍飄着蒙蒙煙雨。
裴璋令侍從取來傘,見她臉頰無意中沾染上了墨點,便溫聲提醒她。
阮窈微紅了臉,略擦了擦,這才離去。
他取出巾帕拭淨手指,眸光沉沉掃過通往三樓的木梯——
方才尋書時,少女高坐在竹梯上,蜜黃色的裙裾柔柔垂下,隐約可見穿着杏白繡鞋的雙足在悠然晃動。
他視線無意滑過,才發覺她衫裙猶帶着濕痕,已然勾勒出圓臀、雙腿的形狀來。半幹的發尾柔柔垂在腰側,纖弱的仿佛伸手一折,便斷了。
那本穢書本應是不足為道之物,可她分明也是有意為之,發心不純。
裴璋面色微微沉着,輕敲了敲桌案。
重風從暗處走出,頗為心虛地低下頭,“屬下知錯,請公子恕罪。季娘子應當是繞了小路過來的,屬下……”
裴璋看了他一眼,重風立時噤聲,不再解釋下去。
“回存竹樓。”裴璋拾整好墨具,示意重風帶走。“
他頓了頓,“三日後,啟程去建康。”
*
此後兩日,阮窈早早守在閣中,可惜裴璋不曾再來。
可見此人性情便是如此,雖不會當面言詞推拒,可行止上卻也半分不越矩。
而她故意落到地上的書,也并未令他有半分異樣,反倒引得自己莫名心虛。
阮窈頗為煩躁地揪了揪裙裾上的補丁。
她自小随阿娘,生得一副好顔色。從前在琅琊郡時,戀慕她的郎君比比皆是,從未像這般碰過壁。
若非魯郡之亂,她此時應當已和謝郎完婚,又何至于此。
至于裴璋……阮窈從前被阿爹逼讀《論語》,連孔夫子都雲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任他再如何自持,難道還真能擯棄七情六欲……
她才不相信。
正想的入神,妙靜推開門,來藏經閣尋她,“窈娘——這經書日後再不必抄了!裴公子已将編繕好的完本交給了師父呢。”
阮窈愣了好一會兒,才将筆放下,又堆了個笑出來,“姐姐的腿腳可好些了嗎?”
妙靜微微笑着點頭,“自然是好了。走吧,師父有話要同你說,讓我帶你過去一趟。”
阮窈聽聞住持尋自己,不敢耽誤,立時随她起身而出。
沿路上,妙靜頗感遺憾,“不愧是裴氏的長公子,經書剩下的殘頁不過十之五六,也不知他是如何辦到的……隻可惜天妒英才,這般人物,竟拖着副病體。”
阮窈有意想要打探裴璋的事,附和完以後,又順着她的話問下去,“姐姐,裴公子既是高門子弟,又怎會擅于佛學?”
妙靜眼中亦浮起幾分疑惑,“許是因為裴公子的娘親笃信佛學,仙去前也是在寺裡落的發。我聽師父說,他幼時還曾随裴夫人在山上小住過許久。”
“裴夫人居然出了家?”阮窈錯愕不已。
近年來,上及高門,下至庶人,雖不再以儒為尊,皆好佛道,可身份尊貴之人自請落發,仍實屬少見。
妙靜僅比她年長兩歲,削發為尼,想來也是有着什麼不得已的緣由。
“旁的我也不清楚了。”妙靜的聲音有些輕飄,“富貴人家,所思所想定然與我們不同,興許當真勘破了紅塵——”
住持所居的寮房在靈山寺最東側。繞過齋堂,再沿着廊庑向前,便是東院。
甫一入内,阮窈立即瞧見石階高處的小亭裡正有二人相對而坐。
她和妙靜同時止了步。
連日來春意漸濃,日光也晴暖了三分。亭旁的娑羅樹萌了新芽,映着紅牆,枝葉微搖。
天光之下,男子一身蒼青色寬袍,春風拂得他衣袂飄動,身形如松如竹,直将周遭的綠意都襯作了無物。
阮窈眯了眯眼,裴璋似有所察,亦微微側目朝她們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