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窈的神色情不自禁落寞了幾分,“興許在洛陽,興許不在,我也不知道。”
“是以你不願回梁郡。”裴璋若有所思,又淡聲問她:“為何不直言想去洛陽?”
她輕輕搖頭,楚楚可憐垂下眼,“我知曉自己的身份,有自知之明,并不敢得寸進尺。”
阮窈憂心自己在靈山寺的那些謊言被拆穿,到底心虛,并不想和他說太多自身的事,便裝模作樣哄着他。
不知裴璋是否聽出了她話中搪塞,便也不再多問,“夜已深,娘子也該回去了。”
阮窈默不作聲,見他已然恢複從前一貫的神情,好似與不久前掐自己脖子的人毫無半點幹系。
她壯起膽子,撒嬌似的輕牽了牽他的衣袖,不肯罷休,軟聲同他說:“我知道的,我至多再留半個時辰。公子若累了,便先歇着……”
裴璋隻得無奈微蹙了蹙眉。
“這次便罷了,隻是娘子下回莫要再如此。”
*
窗外雲收雨散,幽微的燭燈又落了一滴淚。
裴璋垂着眼,眸光寥寥落在榻邊。
說着至多半個時辰便要走的人,到頭來竟比他睡得還要快。
阮窈伏在榻上,腰身如彎折的袅袅弱柳,滿頭青絲披散在腦後,露出一張安睡的白嫩面孔。
偶而有風透過支摘窗上拂進來,燭影搖曳,她的影子也随之輕晃。
裴璋盯着飄忽不定的光影,在這濃重的夜色中徐徐想起一位故人。
他自小不喜有人近身侍奉,身邊更無一名侍婢。十七歲時,裴璋的父親裴筠舉辦生辰宴,邀來諸多權門貴族。
姚氏長房的六郎是出名的浪蕩子,他身邊一名女奴不堪淩虐,在宴會上豁出性命求裴璋相救。
那女子名喚萦娘,她生得昳麗,鼻尖旁有顆妩媚的小痣,眉眼間竟有幾分神似他的母親。
于是裴璋救了她。
此後,萦娘成了裴府書房的侍女。
她性情柔婉而小意,會為他親手做吃食,會在夜裡柔聲勸說他要留意身體,也會在他病時,焦急得恨不得以己代之。
裴璋每次望見她鼻尖上的痣,便會想起自己早早離世的母親。
若母親還在,興許便也是如此。
故而他待她很好。
直至萦娘寬衣解帶在榻上使計引誘他,那張肖像母親的臉與情/欲混同在一起,忽然令裴璋作嘔。
他竟渴望從這樣一個女人那裡得到舐犢之愛,渴望如此脆弱可笑,又令他鄙薄的東西。
萦娘被他送到一座偏遠的佛寺當了姑子,自此後,他身邊也不曾有過女子近身,直至遇見阮窈。
她未免也太大膽。
不久前,裴璋看清她眸中一閃而過的恐懼時,幾乎想令這雙眼永遠不再出現在自己面前。
然而她很快便又迎上來,仿佛渾然不知人事的貓兒,一如往常地試圖取悅他。
阮窈同萦娘不一樣,可終究也是帶着滿身渾濁欲望而來。
他可以給她想要的,也可以全然收回。
生殺予奪,總歸都在自己的股掌之上。
*
翌日晨光熹微,重風和重雲才敢小心翼翼叩門。
得到準許後,二人推門而入,繼而見到阮窈仍伏身睡在榻邊,頓時驚愕得面面相觑,說不出話來。
阮窈醒來時,隻覺後頸僵痛得要命,忍着睡意伸手揉了好幾下。
見裴璋早已醒了,她便也睡眼惺忪地起身,跟在重風身後出去洗漱。
“季娘子為何……娘子還好嗎?”重風面色驚疑不定,從頭至尾打量了她好一會兒。
“睡得脖子痛……”阮窈小聲嘀咕,“還做了一夜沒頭沒腦的夢。”
她逐漸醒過神,很快聯想到裴璋夜裡驚悸,掐她脖頸的事,“重大哥這般問是何意思?”
重風眸光閃了閃,卻不願多說了。
難不成裴璋一到夜裡就發瘋?阮窈狐疑地揣度,琢磨着非得想法子去問問他究竟害了什麼病不可。
洗漱好後,她正欲回去找裴璋,剛巧就在廊下遇上了拿着藥囊的醫士。
二人迎面對上,阮窈十分客氣地同他見禮。
她衣衫并非侍女,又獨自在玉泉院中走動,那醫士興許猜度她身份不同尋常,連忙也回了一禮。
阮窈出言關心裴璋的病情,兜兜繞繞說了好大一圈,直将這醫士頭都繞得有些暈。
他并不知情,自然也不覺得這病有何不可說,便告訴了她,“裴公子此回的熱病,是因花斑癬而起。”
“花斑癬?”阮窈疑惑道。
“聽聞公子服食了從前未曾吃過的花餅,應當是因此物而脾胃相斥,故而内熱上蘊,膚上起了數片紅疹……”醫士壓低了嗓音。
阮窈微微張着嘴,愣了好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