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僚間說說笑笑,沈懷序冷淡垂眼不曾接半句話。
旁人習以為常。
沈懷序高中狀元後入翰林院,短短一年修撰憲宗露鋒芒,代拟經筵講章得陛下誇贊,未過考期就由大學士破格提拔,明眼人都看得出其前途無量。
又有副好皮囊,且他冬日時節也極少穿大氅厚衣,同旁人臃腫更拉開差距,就是話少也并不令人反感。
想必他妻子就是有脾氣,見了這張臉氣也消得快。
幾事終于敲定了結,同僚忙着下值,廊下有張閣老侍從偶遇同沈懷序交談幾句,送來捧卷書。
身後侍從棋白接過文卷,沈懷序沒多說什麼,上了馬車沉沉閉眼,調息不語。
餘光落到角落漆色食盒,他視線才停留瞬:“這是何物。”
棋白探腦袋看去,慌了神:“瞧屬下這記性,這是夫人午後着人送來的銀耳雪梨羹和栗子糕。”
“屬下送去時您正忙,給耽誤忘了。”
食盒裡面東西早就放涼,提前一日就開始熬着精心擺盤的形狀也都恹成一片,沈懷序絲毫沒有碰的意思。
“合上。”
棋白連連應下,寶貝似的把那盒子重新蓋好。
這差事是他沒辦好,不過這不是夫人第一次往官署裡送東西了,從前幾次公子也幾乎沒碰過。
那些東西就是放在這忘了,也好像無所謂,公子這次不也沒生氣麼。
不過今日紀娘子還特意傳了話來......
“公子,夫人送東西來時有傳話,說是惦念您幾日未歸家,怕您忙得顧不上身子,盼您早些回去,”
棋白小心瞥眼沈懷序,隻見公子微微低頭,眼簾漠然垂向那食盒,沒一點多餘表情。
沈懷序不覺得紀氏有什麼給他送吃食的必要,也不覺得有什麼好早些回去的。
他隐疾在身,壓抑成性,無意在男女之事上浪費時間,娶她更是湊巧。
上門提親時他和紀家都清楚這門婚事背後的交易:
紀清梨名聲受損,他娶紀家女解她困境,相敬如賓待之,錢财所有皆由她分配。
對方接下妻子身份,扮出夫妻派頭,以免去家中連綿不絕的催促。
如此兩方各取所需,相敬如賓。
沈懷序确保紀氏是心甘情願遵守條例嫁進來,與紀家各留有一份白紙黑字的契約書為證。
日後紀清梨心思有變,想自由或再嫁,沈懷序皆為她鋪路送行,保她一世無憂。
這交易不合乎世俗,能接受的人不多,紀家卻很配合。
紀氏嫁來也一向溫和謹小,不吵鬧不生事。新婚夜将楊氏打發過去,此後無人知曉他們是假成婚。
一個安靜不擾人,隻需放置在家中的妻子。沈懷序為此滿意,就算那日紀清梨越了界,沈懷序也念她尚年輕懵懂,并未追究。
如今她不知為何又開始在眼前晃,沈懷序捏了捏眉心,她最好是有事要說,而不是這些日子生出什麼不該有的念想。
他們隻是交易,無半分男女之情,更不可能有其他更多的東西。
*
沈懷序沐浴後才踏進紀清梨院子。
他成婚後回府不多,每每都是一露面,紀清梨就緊緊跟來了。
今日卻不見半點動靜,她的丫鬟遠遠站在門口欲言又止的,在他面前行禮退下。
沈懷序蹙了蹙眉,往裡見紀清梨一聲不吭坐在角落,腦袋同稠密眼睫垂着,影子也低落。
盼他回來,又擺這副姿态是要做什麼。
沈懷序平靜喚她:“紀清梨。”
她驚醒似的回神。
那張臉處處線條圓鈍,沒有一絲攻擊性。此刻燭火晃得她更白,唇肉濃豔,下眼睫洇濕貼着眼睑,當真像被水淋過得棉花。
仿佛此刻俯身舌尖一卷,便能嘗到溫熱鹹味。
沈懷序視線頓在火舌中。
新婚夜她也是這般以退為進的伎倆,人折在眼前,柔軟身段幾乎化開在紅色裡,被拒絕時顆顆眼淚擅自往下滾,仿佛山間的一捧水。
他移開目光,眼簾冷淡垂下:“這是怎的了。”
紀清梨胡亂擦下臉起身,有幾分局促。
她就是心有些亂。
紀清梨一直覺得嫁到沈家是她撿便宜,婆母楊氏和其他的态度不好可以理解,她手腳勤快些就能彌補了。
可今日沈行原的話就如把刀,刺破她一直以來覺得平和的表面,要她看仔細點:
沈家的那些态度,當真是能彌補的?
若以沈行原所說,沈家認定是她算計利用流言逼得沈懷序不得不娶她,那她怎麼做也無濟于事。
沈懷序也一直這麼看待她,也願意将那表小姐納進院裡嗎?
他們才成婚半年。
紀清梨有口說不清,心口堵得厲害,隻想找沈懷序要個答案。
這會沈懷序回來站到眼前了,她反而不知該怎麼開口了。
她小心瞄眼沈懷序,他肩頭銀紋如皎月落霜,模樣周正高峻,單撩起眼簾望來,壓迫感也令人頓生拘謹。
紀清梨默不作聲,沈懷序頗有耐心,并不催促。
好半天,她才磕絆開口:“我隻是有點累。早晨去給母親請安時,見表姑娘身形伶仃單薄......”
她不知該怎麼說。
嫁來沈家已是她撿便宜得到的很寬敞的一條路了。
倘若真聽到不好的答案,該如何?
沈懷序拂袖坐下,單手倒茶,問:“今日就見了她,為她不快?”
水霧如張帕子模糊沈懷序面容,紀清梨沒由來想起這兩兄弟的眼睛生得是半點不像。
沈懷序狹長漠然,眼盯着人時壓迫感鮮明厲害。而小叔子的眼尾是往上勾的,雖然鋒利,可更圓亮,總有點少年氣的感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