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當天,燥熱似乎長出翅膀進化了。明明是在北方,那股熱意卻好似從心頭長出,最後流竄到四肢百骸,身體由内而外的開始發燙。
葉苼蔫兒在床上,懶懶地翻身,又翻回來,最後端着小洗臉盆去接涼水,把臉塞進盆裡又拔出來。
“…不行,哥哥,接出來的涼水是熱的!”葉苼小臉通紅,看上去十分憤怒。
葉承澤忍俊不禁,他拿着圓蒲扇:“過來,給你扇風。”
“好——”
葉苼拖着長音小跑到葉承澤懷中,她坐在他懷裡感受涼風襲來,略長的發絲呼扇呼扇,像是小鳥的翅膀。
“哥哥。”
“嗯?”
“真的不用我幫忙打工嗎?隔壁街道的阿婆在招跑腿工,一單兩毛。我跑步很快的。”
葉承澤掌心貼着葉苼的腦袋揉了半天,思索着措辭,最後才道:“…葉苼。”
葉苼扭頭:“嗯?”
“哥哥其實參加了一個投稿。不一定能拿獎,但是參與被選上後也能得到獎金。被選上應該沒問題。”葉承澤道:“等拿到錢,我們一起去挑風扇。”
葉苼眼眸亮晶晶,她道:“真的嗎哥哥!好耶!等上初中了,我要和班裡同學炫耀,我哥給我買了大風扇!”
葉承澤捏着葉苼的臉:“不過——如果沒選上的話,就隻能買個小的。”
“嘿嘿…哥肯定沒問題啦!”
從C市寄件去B市,最終再通過層層選拔,得到回複約莫需要兩個月的時間。
暑假匆匆而過,九月轉涼,七月流火。驟降的氣溫讓葉承澤打個寒顫。
他回到班内時,聽見班内同學們的讨論聲,似乎是和自己一樣參加投稿的人得了獎。葉承澤豎起耳朵悄悄記下,直到大課間才朝着辦公室走去。
張老師正坐在辦公室内和同事談笑,見葉承澤來了,便起身帶着他離開辦公室。
她找了一間無人的材料室,随手關上門。
葉承澤能嗅到張老師身上那股香水的氣味,有些刺鼻。她今日似乎心情很好,耳朵上綴着金翡翠鑲嵌的耳釘,穿着駝色風衣。
“張老師,我想問問關于我的投稿…”
“啊,那件事啊。”張老師眉頭微微皺起,鏡片下的眼瞳含上些許抱歉意味:“…葉同學,投稿落選了。”
“落選?!怎麼會…!”葉承澤不可置信,他道:“是不是弄錯了什麼?它,它就算不得獎,也絕不會落選啊!”
張老師抱歉地低下頭:“是啊,我也以為一定能得獎…但那是B市那邊出版社決定的,我也無能為力。”
葉承澤身軀顫抖,片刻後他強行壓下情緒,平靜地輕輕點頭。
“好的,我知道了。謝謝張老師…”
“沒事的,葉同學。如果以後有需要,還可以随時來找老師。”張老師道。
葉承澤沒回應,他轉身走出材料室。
腳下的步伐像是灌了鉛似的沉重,煩悶與郁燥再度纏上心頭。明明自己有着十足的把握可以入圍,怎麼會落選?
葉承澤的呼吸加重些許,他走到走廊盡頭望着窗外,秋日落葉飛舞,金葉如同群蝶般輕盈。
往後的日子會越來越寒冷,用到風扇也要到明年了。可心頭總是不甘心。
鐵皮房内,葉苼将暖水袋内灌滿開水,裹進毛巾裡,最後塞給葉承澤。
“哥哥,你穿的好少。”
“葉苼,”葉承澤喉間微哽,話語停頓片刻艱難道:“我們明年再買風扇好不好?”
葉苼身子一頓,她立刻撲進葉承澤懷裡,露出一個甜美的笑。
“好呀哥哥!現在都秋天啦,冬天我們不需要風扇的!我們明年再買就好啦!!”
“哥哥對不起你,哥哥食言了。”葉承澤道。
葉苼鼓起腮幫:“不許這麼說!再說了,是怪出版社不好,他們不收哥哥的文章!是他們沒品!”
葉承澤扯出一抹笑,轉而走進屋内,不再多言。
落選的确讓葉承澤受到些許打擊,但他沒有放棄。上學、課間、放學,無論是工作日還是休息日,他都源源不斷地在紙上寫着文字。
既然先前闆正端莊的那些文字不被看好,那麼幹脆亂寫一通,隻管宣洩吧。
童年時代遭受的痛苦如影随形,幼小的苗長成參天大樹,将那些幸福快樂的回憶掩埋在陰影之中。
無數次夢境中浮現的溫婉,脖頸上那雙被死死扼住喉嚨的手,驚聲尖叫也得不到任何拯救的靈魂,最終沉溺在肮髒混濁的泥沼之中。
筆下的文字似乎在被靈魂驅使,寫下的每一個文字都将靈魂扯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鮮血流出落地最後蔓延,不知何時竟然形成一灘小水窪。
窒息感宛若沉入深海般,随着一滴下落的水珠歸一。
葉承澤停了筆。
他看了眼日曆,2009年12月22日,冬至。
葉承澤垂首,将整理好的小說紙張塞進一個密封袋,他在袋子上寫下《扼喉》二字,最後又補充作者名:澤川。
鐵皮房内的暖氣片老舊,好在暖氣片内部溫度還算能打。葉苼正一邊看着電視機,一邊專心緻志地包餃子。
“葉苼,我出去一趟。”
“嗯嗯,哥哥路上小心滑。”
葉承澤披了件棉大衣,他揣着這袋子出了門。冬至飄雪如棉絮,綿軟輕柔。将他的發絲點綴幾顆白。
他加快步伐,趕在郵局下班前将文件袋寄了出去,地址填的依舊是B市的青山出版社。
沒打任何招呼,沒參加任何活動,帶着賭氣的勁兒寄了出去。葉承澤甚至沒給自己留一份手稿,就那麼将唯一的一份原稿寄了出去。
街道外落雪已然堆積一片,昏黃的燈泡在街道閃爍,白霧哈氣順着唇齒間溢出,最終飄散在夜空中。
到家後,葉承澤脫了外套,見葉苼已經在煮餃子,便去打醋碟。
“我不要辣椒!”葉苼道。
葉承澤挑眉:“你不是最愛吃辣?”
葉苼:“哼哼,吃辣椒會長痘痘的。”
葉承澤舒展着眉,輕輕笑了聲。
吃餃子,吃了耳朵凍不掉。
和葉苼一起,冬至也是阖家團圓。
寒假接踵而至,更加寒冷。葉承澤難得散漫下來,隻是每日無所事事地縮在屋内,他有些怕冷,便減少了外出次數。
閃爍的海鳥牌電視機信号似乎變差,畫面總是不穩定。葉苼盯着上方漂亮的主持人,她突然站起身,揚言立志道:“我決定了!”
“嗯?”葉承澤擡眼。
“我決定,要當一個經紀人!這樣就可以和很多漂亮姐姐見面了!!”葉苼認真道。
葉承澤眨眨眼,他道:“好啊。不過你要先長高,多喝點牛奶。不然會被嫌棄是小矮子的。”
“讨厭哥哥!!”葉苼怒道。
“哈哈哈哈…”
2010年2月14日,春節當晚。
街道上鞭炮齊鳴,到處都是歡聲笑語。
屋内,葉承澤的手機震個不停。
“哥——你有電話哦——!”葉苼喊道。
葉承澤正在洗頭,他腦袋上搭了條毛巾便匆匆走出,他迅速接起電話。
“您好。”
“您好、您好!請問您是‘澤川’老師嗎?”
葉承澤眼眸一亮,他道:“是我。”
“哎呀,那太好了!我是B市青山出版社的編輯,我叫穆清。您的投稿我這邊收到了,我們全體出版社都一緻認為這本小說寫得非常棒!但,關于内容稍稍有些負能量…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們這邊打算先出版小部分試試水,如果反響不錯,再進行後續出版事宜,您看怎麼樣?”穆清道。
葉承澤:“沒問題。不過我有件事情想咨詢一下您這邊。”
穆清:“您請說。”
葉承澤:“是關于去年夏天,大約是六月底到七月初,您那邊發布了一條在全國高中學校的收稿活動。我當時應該也參加過,作者名字不變,是澤川。您能幫我查查看我的那篇文章落選原因是什麼嗎?”
穆清喃喃:“奇怪了…您确定您是以澤川這個名字參選的嗎?如果是您的文風,不應該落選啊…稍等,最近幾天我幫您查詢一下。”
“謝謝。”葉承澤道:“出版事宜你們規定,合同寄到小說的發件地址就行。我的地址不會變動。”
穆清:“好的好的。”
葉承澤挂斷電話,濕漉漉的發絲還在往下滴水。
葉苼好奇地湊過來:“怎麼樣呀哥哥?”
葉承澤看着葉苼,随後露出一個微笑:“我們今年夏天有風扇了。”
“好耶!!!”
出稿事宜最終在年後敲定,于元宵節後一天3月1日完成簽字流程。
穆清收到合同後,才知曉澤川的名字,原來是叫葉承澤。
她撥了電話過去,沒響兩下就被接通。
穆清:“澤川老師,關于您上次問我的事情…我這邊幫您查詢了一下。去年六月到七月我們收稿共五萬三千七百二十四份,所有稿件的題目與作者名都被記錄在冊,沒有‘澤川’這個名字。”
電話那頭的葉承澤許久沒有回話,穆清隻能聽見他似乎呼吸加重了。
穆清:“是不是澤川老師您的作品…被誰改了名字之類的…”
葉承澤放緩呼吸:“…好,我知道了。如果後續這件事我查出是誰做的,可以聯系你們嗎?”
“當然可以。”
“好,謝謝。”
葉承澤挂斷電話後沉默許久,他坐回沙發上,琥珀色瞳孔有些黯淡。
他不是沒有察覺到張老師那些怪異的地方。
突然購買的新衣,刺鼻的香水,金翡翠耳釘,以及她家書桌上數不清的信件。
她不是第一次偷竊學生的稿件了。
隻是葉承澤不願意相信事實真是如此。
3月2日,葉承澤回到學校。
高二文理分班,他選了文,被分在七班。
張老師依舊會在走廊内和他打招呼,他隻是淡淡點頭應下,不再多說。
5月末咬着6月初襲來,第一筆稿費打進葉承澤的卡内,10萬元。
《扼喉》出版三個月,除開出版社自己留下的手稿以及出版原件,其餘書店内的竟然全部都被賣光了,一本也沒剩下。
葉承澤沒聲張,隻續簽合同,繼而繼續出版。
六月中旬,高二的随堂測驗。語文作文的題目與去年出版社活動給出的題目極其相似,葉承澤落筆的筆尖微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