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垂紗帳、香煙袅袅。
梳妝台臨窗而置,各色染料有序擺放,螺钿銅鏡中人影綽約,模糊間見有人長指捏筆,對鏡描額。
“贖身啊,好說。連翹善填詞,才貌具佳,我樓中詞曲多是出自她手,如此這般才情,我收你一千兩如何。”
“一千兩?!”
紗帳隔出裡外,外頭書生聞言頓時冷臉,提聲說:“伏掌櫃莫不是與我開玩笑?碧雲樓的規矩,這烏郡誰人不曉,隻要是樓中之人,不論是莺女歌姬,或是跑腿打雜,凡經本人之意願,賣身時幾銀,贖身時便是幾銀。連翹委身數載,賣身進樓時不過一百兩,贖身時何以一千兩?”
伏思眸含笑意,說:“我當你才是與我在說笑。你叫我一聲掌櫃,難道不知這碧雲樓由我說了算。”說着對鏡微微傾身,筆尖在額間靈巧地轉了個勾兒,眼中笑意不減,“你今日運氣好,碰上我高興,這才隻收你一千兩,你倒好,與我講起碧雲樓的規矩來了。”
書生不服,說:“古來家國必制律法,有法必依,如若随意更改,定這規矩有何用?”
“古來之事,與我何幹?”伏思小指抵着眉,看也不看外邊的二人,隻說:“一千兩,少一個銅闆都不行。連翹,拿不出就送這位公子出樓。”
連翹心悅書生,遂與書生一道來求,就并列帳外。她一直未出聲,便是以為依着樓中規矩,又有實例在前,自家掌櫃定會應允。沒料想伏思竟會背棄自己所立的規矩,一時也不知該當如何。
書生覽盡聖賢書,從沒見過背信棄義又這般理直氣壯之人,氣得豎眉瞪眼,忙握緊了連翹的手。
連翹自是也想與書生長相厮守,隻得跪下給伏思磕頭,說:“媚兒姐姐以一百五十兩贖身,嫁的也是個讀書人,掌櫃當時二話不說,姐妹都記着掌櫃的恩德,連翹也不敢忘。”
書生拽着連翹的手,要拖她起身,嘴中低罵着伏思。
伏思倒也不氣惱,他站起推開身前窗,往外瞧了兩眼,回身說:“罷了,誰叫我今日實在高興。”
他走出幾步,伸手挑了紗簾,見着連翹還伏跪在地。書生見他出來,也顧不得再拽連翹,拍拍袍子,負手而立,嘴中停了謾罵,微仰下巴怒瞪着伏思。
伏思覺得好笑,說:“這位公子也是樓中常客吧?”
“是又如何,否則怎能識得連翹姑娘?”書生擲地有聲,“碧雲樓的曲水流觞專為文人而設,我與那些來尋歡的可不一樣!”
“是不一樣,你更窮。”伏思話音一轉,說:“不過連翹既求了我,我便許你們再破一破碧雲樓規矩,一千兩分文不能少,這銀子卻可連翹替你代出。”
碧雲樓從不克扣恩客賞錢,連翹這些年也存了些銀子,她一見伏思松口,便趕忙給伏思磕頭,爬起身就要回屋收拾細軟。
豈料書生卻不幹,一把拽住了她胳膊。
“贖銀一千兩毫無道理!”書生不準連翹離開,狠力地掐着她的腕骨,兇聲說:“你與我,誰都不能出這筆銀子!”
連翹手臂吃痛,縮着身說:“李郎,你抓痛我了。”
“你這書生好不講理。”伏思冷眼瞧着,說:“不用你花一錢,怎的還不樂意?莫非戀慕的不是我家連翹的才情,而是看準了其他?這便講得通了,你這般狠力拖拽,是要痛死自己的心上人。”
書生一時心急,沒控制住力道,當下如夢初醒,卻見連翹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他慌忙松開手,欲伸手去扶。連翹卻驚恐至極,惶恐地退了兩步,不願再讓他接近。
伏思說:“可謂竹籃打水一場空。”
“都是你!”書生怒目圓睜,倏忽回身撲向伏思。
伏思躲閃不及,避身時絆到了身後台階,跌撞着摔在方才端坐的椅子上。他連滾帶爬地起身,又猛得被人壓在梳妝台上。書生雙手掐着他脖頸,叫他喘息艱難。
連翹驚呼一聲,聽見門外響起紛雜的腳步。
伏思被掐着頸,雙手逐漸失了力氣。他似乎有些困,雙眸半合,透過推開一半的窗看見個身形健碩的男子。男子正從窗前過,魁偉的身軀遮了外邊的光,更顯得他雄壯威武。
男子側首,兩相對望。
男子生得一雙利眼,隻一眼便叫人心生膽寒,使得伏思瞬間清醒。
伏思被掐得面頰绯紅,嘴角卻倏忽扯出笑。
男子側首瞧着他,見他被個寬衣長袍的書呆子壓摁在台面,眼卻直勾勾地瞧過來,勾着笑的唇緩慢地動了動。
他說:“不知好歹。”
男子心知與自己無關,又無端覺着似乎話外有音。伏思沒移開眼,見男子身側突然鑽出個腦袋,是個慘綠少年。
這少年驚歎地“呀”了一聲,圓溜溜的眼直盯瞧着伏思,說:“霍……哥,好美!”
那男子已大步邁向前,伏思看不見他人,卻聽得他說道。
“眼瞎!”
少年舍不得從伏思這張臉上移開,他最後看一眼,疾步匆匆地去追男子。
“霍遣,等等我!”少年追上男子,不服氣地哼聲說:“憑什麼說我眼瞎,适才那人長得不美嗎?”
“美你個頭!”男子學他哼一聲,壓着聲肅穆地說:“說了在外叫我哥,不長記性是不是?還有那是個男人你看不出來?”
“看出來了,”少年說:“那又如何?我常聽聞山下有瓦舍,男女皆能尋樂。你看适才那兩人,窗都未顧得上關,真是……”
“我還要罵你眼瞎。你将那兩人當成了房中秘樂?”名叫霍遣的男人倏忽止步,說:“你說長得好看的那人分明要被人掐死了。”
少年走得快,不小心踩着了霍遣的腳,被絆了一下,忙急切回身說:“那怎麼行?!”說着就要回去救人。
霍遣伸臂攔他,說:“别多管閑事。”
前頭帶路的姐姐回身招呼二人,面堆喜色地說:“二位爺到了,就是這間。”
少年咂嘴作色,頑劣地對着霍遣作扮了個鬼臉,先行進了屋。
屋裡頭燃着熏香,正中還擺着取暖的爐鼎,一進屋便覺得暖如春日,與外頭寒風刺骨對比鮮明,使得人不自覺松懈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