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梅雨季,晨晚的溫差也小了。舊枝新芽,院裡茶花的嫩芽抽高了,隐隐冒出了花苞。伏思得閑出了屋,再躺在院子裡休憩,椅上已用不着搭毯子了。
繼上次霍馬遙與人交手,兩日後又死了一戶,不在西市,是城北古道種田的農戶。這次伏思和霍遣都沒料到,想着雙方照了面,總該消停一段時日,豈料賊子膽大,敢頂風作案。
烏郡的州府一直抓不到兇犯,百姓仍當作是黑風寨來尋仇。黑風寨因為這接二連三的命案吃了啞巴虧,霍遣也憋了好一肚子的火。他在這事上比府衙還要上心,誓要親手逮住這賊子,殺之而後快。
伏思頂着正午的日光出門,腦中粗略地估算了算,已經有大半個月沒見着霍遣的面了。他走進碧雲樓,沒與人打招呼,徑直上了樓,挑了間臨街的屋進去。
夥計送來茶水,走時打開了屋裡的窗。窗外花燈連着彩綢,從街對面一路鋪設,串聯到了街頭巷尾。
青杏街上五日前新開了家排場極大的花樓,位置就挑在碧雲樓的對面,鑼鼓喧天地鬧了一場,有幾分要和碧雲樓對打擂台的意思。
白日街上人不多,伏思對着窗愣了會兒神。片刻後,他見對面極春坊的窗裡蕩出來方絲帕,緊着追出來隻手指纖長的手。
沒來得及細看,隻聽“哐當”一聲震天響,極春坊的夥計敲了鑼,要在道中請人看舞。伏思見街上迅速聚起人潮,那掉落的絲帕随着風落到了一角,被一個姑娘撿起。
伏思的目光追着那姑娘,見她謹慎地折好帕子,走進了碧雲樓。
少頃,錦至領着那姑娘上來叩門。
姑娘是極春坊的人,發髻上别着赤藍相間的珊瑚排簪,上頭墜着金鈴,走動起來叮當作響。她行了禮,謙恭有度地說:“我家掌櫃相邀,請伏掌櫃移步一叙。”
伏思靠着窗,注意到下面起舞的舞姬打扮和這姑娘有相似之處,臂上套金镯,腰間金鍊墜金鈴,赤着足,裙衫濃烈,像是胡姬的打扮。
他回眸,問:“幾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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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思把見面禮交給極春坊的夥計,跟着被領進個屋子。屋子很寬敞,此時又近酉時,隻有正中案幾上點着蠟燭,襯得整個屋子很不亮堂。
伏思坐下來,瞧見案幾上的茶水冒着熱氣。
夥計躬身說:“掌櫃稍後就來,貴客先請用茶。”
屋子裡隻備了茶水,案桌上很空,夥計一合門,喧嚣的舞樂和雜亂的人聲皆被隔絕在外,更加顯得屋内也空。伏思掃視一圈,發現因為屋子昏暗的原因,竟透過光,将隔屋的人影映射在木牆花格上。
使人瞧得一清二楚。
伏思仿如隐身在黑暗裡的影子,能将隔屋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他起身走近,靠着牆坐下來。
花格燭影,二人對案而坐。
一人說:“不想來此僻壤之地,還得以遇見故人,小可這廂以茶代酒,敬問李主事安。”
“别來無恙。”另一人聲音略粗,說:“此次我奉诏令巡修河壩,頂的不再是工部主事的頭銜,再以主事喚我,就有欠妥當了。”
“好。”前頭那人聽着愉悅,雙手舉杯說:“他家遇故知,是小可疏忽了,都察莫怪。”
都察?
嗓音粗穩的人竟就是那位打京都來巡修河壩的都察!伏思稍挪了挪,撐着臂,側耳傾身緊貼着牆。
一牆之隔的二人渾然不覺,相談甚歡。
伏思又聽了會兒,沒聽着什麼特别的訊息,卻也猜到了另一人的身份,大抵就是這極春樓的掌櫃。今日他受邀而來,相邀之人卻在一牆之隔外與京都來的都察傳杯弄盞,顯然是刻意為之。
至于為何?不出幾時,自見分曉。
果然半刻鐘後,牆那邊奏響管弦之音,混淆了人聲。伏思不再能聽清那邊的聲音,便起身坐回案幾旁,不多時,看門被推開,跨進來個清雅娟秀的男子。
男子進了屋,回身便扇了身側的夥計一耳光,斥聲道:“說了不可怠慢貴客,怎的屋裡連燈都沒有!”
伏思唇角扯出點笑意,待燭火照透了屋子,才拎起茶壺。
伏思倒着茶,說:“喝了半晌的茶,勞煩再送點吃食來。”
“還不下去!”男子長得一雙丹鳳眼,斜眼時很有威厲。他語聲平緩,“沒聽見伏掌櫃的吩咐麼。”
夥計諾諾地退了,他方才笑說:“小可楚楚,伏掌櫃可喚我楚楚。”
伏思翻過空杯,說:“你喚我一聲伏掌櫃,卻讓我喚你楚楚,不大對吧。”
名叫楚楚的男子坐下來,說:“總算是見着面了。伏思。”
伏思說:“聽起來像是久聞我大名。”
楚楚也不多作說明,讓人分不清虛實地半開玩笑。
“何止。”
伏思往空杯裡倒茶,說:“極春坊不僅消息靈通,還能請來京官熱場,這天大的面子實在讓人望而生畏。”
茶水斟到滿時伏思方才罷手,水面正正與杯口齊平,動一動就要溢出來。他伸指推過去,說:“楚楚喝茶。”
楚楚輕笑一聲,俯首咬着杯口抿了口茶,然後就這般姿勢瞧了眼伏思,笑意濃厚。
他這丹鳳上挑的弧度勾得好,這般含笑上瞧時有種奪人心魄的風情。琉璃杯中盛美酒,比漾着燭火粼光的茶水更招眼。
“小可哪有什麼面子。”他直身,眼中的水霧一瞬間消散,丹鳳眼瞧着有些冷情。他拿起茶盞,回味似地再抿一口,才道:“我們做這生意的,面子全賴貴人們賞賜。”
他緩探出一掌,将喝了一半的茶盞穩穩地端在掌心,說:“您也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