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我們直接回吳縣。”
“那廬江的百姓怎麼辦?天子任命我為廬江太守,就是要我保護這一方太平,哪有擅自逃跑的道理。”
“家主,您如果要留下,我們也留下。”
“你們留下做什麼?”
“我們這麼多人,難道怕袁術?就袁術那腦子,能派什麼人來呢。隻苦了孩子們......”
“至少把孩子們送走,隻要孩子們還活着,我們陸家就算大人都死光,也能繁衍下去。”
“......”
讨論持續了一天一夜,最後做出的決定,就是大人們留下,孩子們撤回吳縣,而想要讓孩子們先行離開,又是一個難事。
陸績一聽,更是哭哭啼啼地說自己不想走。
“我不走,我不要離開爹娘!”
陸績往地上一躺,四肢在空中亂打,完全沒有一點公子的模樣,完全就是個發脾氣的小孩子。
要說服一個孩子,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另一個孩子來做。
于是,陸康看向了陸議。
“祖父,”沒想到,陸議給了他新的題目,“我有個想帶走的人,我想帶她一起走。”
“朝旭?”
“嗯。”陸議的臉微微發紅,動作也有些扭捏起來,“她也是我們陸家的人,可以嗎?”
“我答應你。”
“謝謝祖父。”
得到了陸康的承諾,陸議才蹲在陸績身邊,試着和陸績說理,說服那個小孩子跟他們一起離開。
......
他們離開的那一天,陸夫人往陸績的懷裡塞了幾個橘子——那是陸績給她帶回的橘子,現在又全部還給了他。
神女和哥哥們也來了,陸康沒有多看,他隻是掃了一眼朝旭,他就确信了她确實是陸芸女兒的事情,她們很像。
“朝旭,你和我們一起坐。這裡寬敞點。”
陸議故作成熟地邀請朝旭同乘的模樣,讓陸康無奈地搖了搖頭。
這小子,還學會裝大人了。
他想道。
孩子們的馬車在夜裡,從城門離開了,陸康和陸家的大人們望着馬車,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更有甚者已經開始流淚。
袁術的人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來,這一别更可能是永别。
“夫君,我們還會見到他們嗎?”陸夫人流着淚,靠上他的肩膀,“阿績還那麼小呢。”
“會有機會的。”
隻是有機會而已。
5、
興平元年(194年)。
袁術的人來了,領頭的将軍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少年,一開始,所有人都以為這會是場持久但簡單的守城戰。
是的,最開始大家都是這麼想的。
“那野猴子又上來了!”
“他們不要命的嗎!”
“放箭!快放箭!”
那領頭的孫策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氣一樣,他趴着登雲梯就直接沖了上來,帶着他的部下們一個比一個沖的狠,登雲梯也無法像往常那樣推倒。
原本住在城樓邊的百姓紛紛撤離到了城中地帶,但最麻煩的不是這些,最麻煩的是農田,廬江的農田遠遠沒有充足到能讓城裡所有人都吃飽的程度。
每天都有人陣亡,每天都有人受傷,好不容易得到一個下雨的日子,那群人卻像是完全不受影響一樣。
後來,他們似乎覺得光打還不夠,還得做點什麼,于是,城被包圍了,孫策堵死了外出的渠道,再然後,糧食不夠吃了。
城中器械的損耗速度遠遠沒有糧食損耗速度快。
到了後期,孫策的進攻頻率降低了,他就跟他們耗着。
糧食終有吃完的一天,樹皮、泥巴,乃至老鼠和泥鳅,孩子們哭着說“餓”,大人們給不出食物,看不下去的母親們用刀割開手腕,想把自己喂給孩子們,但她們也餓,血都流不出來了。
“投降吧。”
“别打了。”
“在打什麼啊,人都餓死了!”
“清醒點!那孫策比他爹都狠!我們逃出去投降的都被殺了!他就是要我們一口氣都沒有才肯罷休!”
“難道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老天爺,誰都好,救救我。”
最開始死的是女人和小孩,接着是孱弱的男人,在饑餓面前,尊嚴、人性都不再重要。
于是,人不再是人,人的身上開始背負了“罪惡”。
6、
集市中,商人卻好像一點都不受到影響,他們拿來了新的“貨物”,有的切好了塊,有的還保持着原樣,有的被綁住“前蹄”懸挂着,有的隻剩下一半......
“前蹄和後蹄賣便宜點,胸?那就貴了,這裡油水多,這個價賣不了。屁股更貴,别亂摸。内髒,你很會吃啊?”
商人叫賣着,他的叫賣聲引來了客人,也引來了城中的官兵。
“你們在做什麼!還有沒有人性了!——是不可以販賣的!”
“這哪裡是——,這不是食物嗎?”
“是啊,官老爺,我家裡也有人等着我買肉回去呢。”
客人的眼裡,那些就隻是普通的“食物”,和豬肉、雞肉、老鼠肉沒什麼區别。每個人都帶着“罪惡”,每個人都是“罪惡”本身,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罪惡”。
“瘋了,你們都瘋了吧。”
官兵伸手去攔,卻被以為要搶走這“食物”,一群饑餓的人立刻蜂擁而上保護他們的“食物”。
“官老爺,讓我們吃一口吧,我們真的需要這些。”
“您也吃一口,煮好的,吃一口您就懂了。”
若是平常,拿着武器的官兵不會懼怕這些客人,但今天,那武器卻不再是“鎮壓”而是“自保”。
“别過來!都别過來!”
“這是上好的‘肉’啊。”
“居然還有這麼好的‘肉’。”
“你們不要過來!我真的動手了!”
長槍不小心刺入了近處的人的手,血一下子流了出來,原本應該害怕然後散開的客人們,卻整整齊齊地看向了那個受傷的人。
“新鮮的。”
“我吃了好幾天不新鮮的了。”
“是新鮮的‘食物’。”
“你們快住手!看清楚一點!那是活生生的——”
官兵的聲音戛然而止,一旦在這裡受傷、一旦露出破綻,那就不再是人,而是“食物”。
而這一切,都是城外的那個家夥害的。
都是城外那個......
7、
興平二年(195年)。
陸康看着自己面前高高在上的少年,少年看着他,眼底裡沒有同情,隻有輕蔑。
“我以為和我堅持兩年的人,能是個強大的人,原來不過是個比樹枝還要瘦的男的啊。”孫策長着一張漂亮的臉,說出的話卻如殘忍無比,“我聽說你妻子為了讓你活下去,把自己殺了,還不讓人告訴你?這時候想吐了?哼,我看你應該也吐不出東西了吧。行了,印玺拿來,我拿回去複命。你通知你家孩子過來給你送終吧。”
他粗暴地搶走了陸康的绶囊,從裡面掏出他的印玺,對着光線檢查了一會兒:“金子做的就是漂亮,難怪我弟弟喜歡,謝了。”說話間,他又拿走了陸康桌子上的青瓷小鹿,“我弟喜歡這種小玩意兒,我來之前答應他給他帶紀念品,這個也拿走了。”
他明明可以直接搶,卻還要道謝。
廬江城沒了,不僅僅是城被破了,連同其中的百姓也死亡過半,僥幸活下來的每個人身上都背了點“罪惡”,甚至已經不能算是“人”了。
孫策不喜歡降兵,也不信降兵。他要确保他的敵人确實已經沒有還手之力,他才會停止進攻。
陸康沉默着目送他離開,陸康已經沒有力氣了,他現在還能站着,不過是靠着陸家的家底和他的“罪惡”。
他變得很安靜,安靜地看着孫策的人進來,安靜地看着他們離開,安靜地看着他們施舍的零星食物,安靜地躺回床上,安靜地等待陸績回來,安靜地迎接死亡。
陸康篇:人的“罪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