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冷冷清清地和他對視,眼裡沒有那些被定義為翻湧的東西,隻有平靜,隻有泰然。
有什麼東西熄滅了。
她看起來真的想和他劃清界限。
*
和周麥琦吃完日料的第二天,杏川市下了場雨。
那天沒課,同宿舍的人為了圖方便省事,叫了外賣,窩在寝室裡打遊戲。
蔣浮淮坐在位置上,仰頭望着天花闆發呆。
室友問他不吃飯嗎,他說不餓,方沂南從遊戲屏幕裡擡起頭,問他昨天晚上幹嘛去了,蔣浮淮眨了眨眼,吐出三個字:“吃日料。”
和周麥琦吃了日料。
補充條件沒有說出口,也沒有人繼續追問。他覺得好無聊,起身準備出門。
方沂南探頭問他幹嘛去,他在門口找了一圈,沒看到有傘。陣雨時急時緩,他心想淋濕一點也沒關系,于是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大學生活沒有想象中那麼美好。作業難寫,學分難修,題難做,知識點難背,甚至于人也有點無聊。
從泳池中上岸的大學生們,沒了限制在小天地裡自娛自樂的靈氣,随大流聽歌打遊戲裝扮自己,變成千篇一律的草稿紙,最後丢進社會的大染缸裡。
要成為這樣的人嗎?蔣浮淮第一次問過自己沒有得出結論之後,反複在找答案。
無聊,生活太無聊了,上課無聊,下課也無聊,晴天無聊,雨天也無聊。
他站在宿舍樓下看屋檐上滴落在鞋面的雨水,忽然像被淋濕羽毛的小鳥,灰頭土臉地歎了一口氣。
偶然擡頭,視線裡出現一閃而過的紅色圓點。視線聚焦,才發現趕路的人算不上陌生。
有意思的人出現了。那個普通又不普通的周麥琦,那個獨來獨往存在感卻很強的周麥琦,那個不卑不亢中還有些天真的女同學,忽然引起了蔣浮淮的注意。
她每天都很忙,不是在學習就是在打工,幾乎進化掉睡眠和娛樂活動,把時間掰成48份,每半小時為一份,填滿并塗色。
蔣浮淮會注意到每堂課的前排,她習慣性地把背挺得很直。偶有幾節課見不到,他問方沂南班裡其他人都去哪了,方沂南摸他額頭體溫:“大哥,這是選修。”
他明白了,于是常常在必修課裡,借着遲到的名義坐在周麥琦附近的前排,沒話找話地和她搭話。起初周麥琦公事公辦地回答他,後來看他的眼神變了,像是在盤算什麼,然後和盤托出自己會選些熱門好拿分但不好搶的課,蔣浮淮好奇問她是怎麼做到的。
周麥琦把加了特别備注文字的二維碼圖片往前一推,沖他擡了擡下巴。
圖片上寫着“代搶課,十發九中,失敗必退”,然後附帶她的微信二維碼。
原來他有可能成為她潛在的客戶。
那天他加了她好友,對話框裡隻有他發出去的自己的名字,沒收到她禮尚往來的回應。
要問為什麼,因為周麥琦的微信名字就叫作周麥琦。
然後,他們又像學校裡的兩條平行線,失去了交點。
路過學校裡那家便利店,蔣浮淮沒有意識到自己每每都會停頓一步,在玻璃窗裡看一眼收銀的兼職生。有時候是她,有時候不是她。
有時候她戴帽子紮低馬尾,有時候披散頭發。
朋友回頭見他落下,讓他動作快點,他說來了,提步往前,沒發現嘴角帶着笑。
再後來他刷到一條朋友圈,是張視野極佳的圖書館座位風景照,周麥琦在下面配文:期末周代搶好位置。
很多共同好友給她點贊,給她評論,甚至蔣浮淮身處的很多小團體群組中,這條朋友圈被截了圖甩進來,他們冷嗤:想錢想瘋了吧?
他沒見過這種人,像仙人掌,像彈力球,像極限運動項目裡吊住人類身體的繩索。她理直氣壯,精神抖擻,偶爾也渴望抄幾條人生的近道。
蔣浮淮被這種小人物的智慧所折服,忽然很想和她說點有的沒的。
打招呼也好,寒暄近況也可以,或是不要臉地問她作業解法也行。
但他在Z字母欄的通訊錄裡沒有找到周麥琦的名字。
翻遍整個微信,才發現H列出現了嶄新的名字。
她改了名字,加了前綴,稱自己為「赫耳墨斯社的周麥琦」,外加一個戴墨鏡酷笑的emoji.
蔣浮淮去查了資料,赫耳墨斯是古希臘神話中商業、旅者、小偷和畜牧之神,英文單詞直譯愛馬仕。
他看笑了。
那些挖苦類的評價,眼高于頂的觀點和不食人間煙火的同學嘴臉,她全都知道,也全都看見了。
周旋于自嘲和賣弄之間,她根本不在意别人對她的指指點點。
活得好清晰的一個人啊,蔣浮淮收起手機,忽然覺得,他得找到她。
便利店在中門,趕上下課高峰,回宿舍的人占滿主幹道。陽光穿透樹葉,密密匝匝,填滿無聊的灰匣子,蔣浮淮逆行在斑駁之下,從主幹道擠出來,站在便利店門前。
自動門感應有人靠近而開門,同時播報“你好,歡迎光臨”。
蔣浮淮邁進去,在咕噜咕噜沸騰的關東煮香氣裡走到收銀台,那裡站着憨厚老實的店長。
“請問,”他努力不讓自己太着急,也不讓别人看出自己太激動,緩緩說出那個名字,“周麥琦在嗎?”
“麥琦?”店長眼神亮了一瞬,繼而搖搖頭,繼續打包手頭的外賣訂單,“她已經不在這裡幹了。”
門外高峰退去,人流量變小。生活區重新歸于空蕩蕩,連照在腳邊的日光都失了溫度。
蔣浮淮站在便利店門外。
身後的門開開合合,電子音重複響起,仿佛什麼空落落的回聲。
時間擠成膠囊,記憶收進真空鋁箔。
汽車喇叭聲響,遠光燈刺目,把人從恍惚的情緒中拉出來。
還是暖夜,還是面對面的蔣浮淮和周麥琦。
他聽見周麥琦說車裡坐的是誰都和他無關的時候,隻覺得和從前跑空便利店的心情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