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住肩膀的手臂收力,不到一秒,明顯虛弱、明顯營養不良的周麥琦被攬進堅實的擁抱,跌進柔軟的雲朵,貼着蓬松無害的棉絮。
長燈下,影子很短。頂光照明,心疼和珍惜都垂直流通。
頭發是柔軟的,身體的骨頭卻猶如張揚的刺。蔣浮淮一點一點消化,一點一點靠近,一點一點保證。
“我會陪着你的。
“不管是五十萬還是五百萬,你離開了我還是會找到你的,我不會讓你一個人的。”
“你知道嗎,蔣浮淮。”縫縫補補的身體四處透風,終于有一塊寬大的布蓋住那些缺口。周麥琦閉上眼睛,說出幾乎沒在她嘴裡提到過的那個稱呼,“我想媽媽了。”
*
不是具體地想到某一個人,而是用思念對應了某種身份。
媽媽對周麥琦來說,隻是一道剪影。三歲之前的事,無論她怎麼回憶,都記不起來了。
人生中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爸爸”,第一次上學牽她的手走到校門口的是爸爸,給她開家長會的也是爸爸。這個常駐角色本以為會長久地保留,但沒過多久,就由奶奶頂替,完成了很多爸爸的職責。
媽媽像過眼雲煙一樣,是嘴巴裡沒修煉完成的禁咒。
周麥琦覺得自己的人生就像一枚開口的戒指,可以擴大也可以縮小,但始終不完整。
蔣浮淮難以共情,隻能用體溫包裹她的感傷,像日光融化冰川,想和她把情緒縫合在一起。
相擁的姿勢太過溫暖,體溫逐級升高,回到現實裡活生生的感覺。
“好悶,”周麥琦用同樣悶悶的聲音說,“放開我。”
“放開你你就走了。”
“你想讓我們就這樣站着,一直到種在這片地裡嗎?”
種在這片地裡,天長地久,變成雕塑被人參觀記起。蔣浮淮說:“好主意啊。”
她用警告的語氣喊他名字:“蔣浮淮。”
背後的手臂松開了,像拆開紮成蝴蝶結的禮物繩,心裡惴惴不安的同時也有期待。周麥琦亮晶晶的眼睛裡隻留下無止盡的疲憊和以她為名的尖銳。
太過世俗,太過急功近利,所以有時候也變得炫目。蔣浮淮用手遮住她的眼睛。
初夏,蚊子也獲得新生,瞄準久久伫立的“雕塑”,聞到新鮮活躍的血液味道,唱起“嗡嗡”旋律。
周麥琦揮開蔣浮淮的手,拍打那隻惱人的蚊子。
他脖頸處中招,卻配合地歪着腦袋任她操作。
蚊子血貼住手掌,蚊子包開始鼓起小塊紅腫。
蔣浮淮說癢,先拿餐巾紙清理掉她手心裡的血漬。
“回去塗點止癢藥膏。”她說。
他還沒答應,手機震動響得及時。拿出來一看,顯眼的屏幕之上,閃爍着“媽”的大字樣。
幾乎是出于本能,蔣浮淮将屏幕往身上一蓋,臉色緊張焦慮得宛如做賊心虛。
他們對視,滑稽的閃躲和不明所以的審視消解了剛才那份血緣親情的悲哀。
周麥琦說:“你,有門禁啊?”
她看他的眼神像在看還在受父母管束的高中生,莫名讓他覺得屈辱。
現在時間的确不早了。蔣浮淮自主承認是媽寶男是一回事,被周麥琦開玩笑調侃又是另外一回事。
人在江湖行走,前女友念念不忘他的媽,這成何體統。他決定要把她的全部注意拉回來。
蔣浮淮挽着她的手臂就往下坡走,“走走走,先送你回家。”
*
那晚的毒蚊子功力強勁,一巴掌拍死後還能留下幾天不消的蚊子包。蔣浮淮忍不住去撓,太癢了,以至于消了紅腫後,抓破的傷口變成了一小道血痂,在他脖子上格外明顯。
吃飯的時候,季芸盯着他的脖子看了很久。
“怎麼回事?”
蔣浮淮裝傻,“什麼?”
平心而論,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裝傻,心虛感像廚房裡釋放的一點點梅子酒氣。
昭然若揭。
季芸仍然盯着他的脖子,“脖子怎麼了?”
“哦,”蔣浮淮放下筷子,狀似落枕的人摸着脖子扭動,恰好蓋住了那個蚊子包,“蚊子叮的。”
雖然是實話,但他這番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舉動已經足夠他媽下定論了。
季芸夾着菜說:“最近在做什麼。”
此刻,堂哥堂嫂不在,連爹都出門晃悠當道士,缺少了氛圍組,飯桌上難免有點尴尬。
蔣浮淮重新拿起筷子交代:“忙裝修。”
“說謊。”
這兩個字如驚雷落下來,筷子和碗盤接觸的聲音在瞬間消失。空氣靜滞,母子對坐,安靜地看着彼此。
季芸說:“你那家店叫什麼?Pour toi是不是?水電都還沒接,你忙哪門子的裝修?”
她顯然上門去看過。
“我——”
“倒是你斜對面那家珠寶店開始張羅試營業了。”季芸洞悉人心般直勾勾盯着自己的兒子,“周麥琦的根據地是吧?你們倆商量好的,一個叫Pour toi一個叫Pour moi,生怕我不知道你們又好上了?”
“不是,媽——”
那是他一廂情願的剽竊和模仿,周麥琦也勸說過他改掉。這好大一盆水眼看又要潑到周麥琦頭上時,蔣浮淮當機立斷:“哎!那就借你吉言吧。”
“蔣浮淮,你油鹽不進!”
真的發起火來時,季芸其實沒什麼殺傷力,紙老虎一般的威嚴都是裝給外人看的。她的兒子從小乖巧聽話,認識周麥琦後才迎來延遲的叛逆期,當媽的曾經放養過情窦初開的兒子,直到很多年後眼看事态難以收場才擺出女主人姿态驅趕。實際上,除了幾個貶義成語,除了幾句暴跳如雷語氣的指責,季芸并沒有其他别的手段。
蔣浮淮也幹脆應下來:“是啊,就是油鹽不進,你跟我爸也是這樣啊。”
“我跟你爸是合法夫妻!我們結婚都快三十年了!”
“合法夫妻。”蔣浮淮咀嚼這四個字,仿佛摸索到迷宮裡的新出口。
季芸會意,心驚肉跳,起身就要揍人。“你别給我想那些有的沒的。”
“媽,你根本不了解周麥琦。”
他沉着冷靜勤勤懇懇像個布施的傳教士,但是總結性的陳詞就這麼一句,蔣浮淮還想展開說說時,發現腦子裡沒有任何具體的新鮮的詞彙。
而他媽,此刻氣頭上的女人不想聽任何冠冕堂皇的辯解。季芸重新坐下,冷着一張臉睨看蔣浮淮,高聲打斷:“好啊,那你跟我講講,讓我好好了解了解周麥琦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