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生存還是死亡
生命起源于何處?
這是一個永恒而古老的問題。
雛鳥啄破卵殼,新生的絨羽自粘液中生長;幼蟲吞噬母體,脆弱的軀殼在殘骸中堅硬;人類孕育于羊水,在痛苦與尖叫中迎來代際的傳遞。
不,或許要追溯到更久遠、更深入的地方,順着時間線溯流而上,直到這片大陸的起源。
海洋。
馬特維延可在一片漆黑的暗海中下墜,海底的紅光呼喚着她,錯綜複雜的血管在海底盤踞,一枚碩大的血繭靜靜地躺在它們之間,一起一伏。
恍若整片海洋的呼吸。
這是什麼?
馬特維延可米粒大小的腦仁核無法理解眼前的異狀。
海水在翻湧,一根血管輕輕繞上來,纏住了她的腰。
她無法動作,更無法描述自己的感官。
她隻憑本能踢踹着身邊無形的敵人。
如果她曾經生育過的話,也許就會用一種合适的名詞來理解現在的情狀。
胎動。
她的頭發被抓着提離了水面,腥濁的空氣争先恐後地湧入她遲滞的大腦,身後托着她大腿的人卸了力,她就這樣渾身是水地癱倒在地闆上,劇烈地喘息着。
裸露的皮膚貼着冰冷的地闆,激起一陣刺骨的寒意。
她不住地顫抖着,身後是皮帶束入寶石扣的聲音。
六枚銅币在地闆上翻滾着,發出清脆的聲響。馬特維延可蒼白潮濕的手指将它們一一攥住,一隻锃亮的皮靴自上面踩過。
“啧。”男子輕嗤一聲,腳步不停頓地走了出去。
房門砰地一聲關上,門外侍者的聲音隔着門闆清晰地傳來:“女士,您有五分鐘的休整時間。”
在那之前她必須收拾好自己,鋪好床。
好在之前的男子沒用到床,她還可以癱在地闆上多喘兩口氣。
“母親啊,母親。”她坐起身,雙手交握,聲音顫抖。
“您是純粹欲望的使者,是慈育的地母,是違逆者的天父。”
“我以肉身的歡愉和沉淪的貪欲為獻祭。”
“我向您祈求生命的庇佑和靈魂的解脫。”
“我渴望您的垂憐,我渴求您的視線,我乞求您赦免我的罪惡,予我死的安眠。”
房門再次打開,一個巨大的黑影走到她身邊。黃金袖扣滾落在地。
她閉上了雙眼。
生命因何走向死亡?
飛鳥搏擊長空,健壯雙翅于狂風中墜落;遊魚洄遊海底,堅硬鱗片于激流中剝落;人類于與歲月鬥争,在靜默無聲中須發皆白,利齒搖搖欲墜。
死亡如期而至。
科林奔行在苔藓城的大街小巷,利刃高高舉起,狡猾的獵物卻總是與他擦肩而過。作為一個資深獵人,這樣的事情不能,也不應該發生。
苔藓城真是邪門。
他想,為什麼每次過夜用掉的一次性情人第二天都會照常站在塔萊小屋招徕客人?為什麼說好一起行動的巡城隊和騎士團遲遲沒有行動?為什麼每一隻看上去弱小的獵物都會在這個叢林一樣氣息複雜的城市中中失去蹤迹?
作為“海神之眼”的成員,他掠奪過無數人的生命,可是在這座理應是完美狩獵場合的城市中,他竟然無處下手。
身體裡的血肉在躁動,他有些不明白,這種躁動到底是源于饑餓,還是源于什麼别的東西。
“美神啊美神。”他暗自嘀咕,“您老人家總是不回應我。”
“我以整座城市魔導師的血肉向您獻祭,總可以了吧?”
“我以我的名義召喚您,阿芙洛斯,血肉與歡愉之神。”
“您是愛與美的掌控者,是繁育的地母,是不倫者的慈父。”
“我以僭越者的血肉和靈魂向您獻祭,祈求您賜予我吞噬靈魂的力量。”
空氣微微波動,很快又陷入沉寂。
他踩空了一片木闆,掉進了不知是哪家人防賊防盜的地窖陷阱裡。
說到底,生命為何?死亡為何?
梵西的感官彌散在無邊的血海之中。
天地寂靜。
海浪無聲翻湧。
梵西能嘗到這種寂靜,能摸到這種寂靜,但是她聽不到這種寂靜。
她的感官似乎延伸到了血海的邊界,又似乎隻是停留在原點。
“聽”是什麼?
“摸”是什麼?
“嘗”又是什麼?
世界的概念溶化在這片海洋裡。
天地混沌,如同一個未戳破的雞蛋,或者一個尚未誕生生命的星球。
海洋是生命的羊水,星球是萬物的胚胎。
在第一個單細胞學會從外界汲取營養之前,世界被孤寂籠罩。
孤寂是什麼?
生命等待死亡,死亡是長久的孤寂。
從文明的生發到寂滅,一切朝向死亡。
如果生命是從一片孤寂邁向另一片孤寂,那麼生命的意義是否隻是虛無。
什麼是意義?
宏大和微小的概念都化為了遊離的分子,與血海交融,消去蹤迹。
梵西的意識逐漸溶化在這片血海。
混沌的血肉包裹着純美的軀殼,蠕動着的動作卻越來越慢,直至停滞。
娜絲塔夏上前兩步,卻不知道該怎麼幫她。
别西蔔一号的聲音在此時響起,卻帶了幾分神聖感:“神軀的力量過于強大,她本身的意識快被撕裂了。”
娜絲塔夏敏銳地察覺到了這聲音和之前的差别:“你不是别西蔔一号。你是誰?”
一陣溫暖的火焰襲來,劃開越發膨脹搏動的血管,露出深藏期間的獸骨酒杯。
周圍的血肉和守護天使都因為這道火焰的出現而趴在原地不敢在移動。
“哈哈哈!能想到用我來對付這些鬼東西,這群研究員腦子還不算太笨。”
即使是别西蔔一号毫無感情的聲音中也能聽出這聲音中的爽朗豪放:“我隻是和阿芙洛斯有點小仇。打算幫你們一把,但前提是需要燃燒你自己的靈性,怎麼樣?能接受嗎?”
“别誤會,這可不是什麼交易。隻是莫琳的能力天生适合做這些而已。非要感謝我的話,下次來薩沙裡遇到我的時候請我喝酒就好了。哦不對,這酒要記在那個小姑娘頭上。”
“怎麼樣?想好了嗎?”
這爽朗豪放的男聲有些自來熟,不過能在這種時候出現并達成這種橫掃全場的效果,除了神明,不做他想。
娜絲塔夏根據記憶很快對應到了一個在那阿索平原很少被信仰的神明——太陽神弗德。
在神話中有時他會混迹在酒館的信徒當中與他們一同飲酒作樂,但很少以神明之身現身,時常以一位有着小麥色皮膚、身材健美、性格豪爽開朗的成年男子的模樣出現。
無論如何,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更何況再拖下去,梵西就要一動不動了。娜絲塔夏當機立斷答應了下來。
“好!”祂的聲音非常響亮,就像雄獅的長嘯回蕩在中央實驗室中,“我會将你送入她的潛意識,你去尋找她内心中最強大的執念,并以此為契機喚醒她。”
“怎麼?覺得這個解決方案像貝蒂亞的三流小說?小姑娘,聽過太陽神教的教義嗎?‘一切朝向死亡,我們不是在追逐死亡,而是在追逐意義。’”
“隻有讓她找到屬于她的意義,我的力量才能得到完整的發揮。”
娜絲塔夏點了點頭,進入他人的夢境十分消耗靈性,更不用說是借助神明力量才能做到的潛意識漫遊,她會因此被抽幹也不一定。
溫暖的陽光降臨在中央實驗室裡。
“害怕嗎小朋友?”
娜絲塔夏笑了笑:“那我想,您應該也知曉黑暗女神的聖典。‘想要助人,自身就會經過鮮血淋漓的道路。如果善是應盡的道途,它一定由奉獻和犧牲鋪就。’我隻會為此感到喜悅。”
她開始頌念入夢魔法的咒語,和暖的陽光照在她身上,星辰和月亮成為了她安眠的搖籃。
研究基地之外,夜色靜谧。
進入梵西的意識,嗅覺比視覺更先蘇醒。
鐵鏽和硝煙的氣息、沙土和揮之不去的血腥氣、還有口鼻之中幾乎要把人漚得發爛的潮濕。
然後是觸覺。
冰冷的雨幕落下,順着發頂淹過臉頰,灌入敞開的衣領。麻木的身體已經失去了顫抖的本能,隻是機械地移動。
最後是視覺,她向下看去,死去戰友扭曲的臉龐正在她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