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發出嘈雜的聲音,正播放着新聞,畫面閃過灰蒙蒙的天空,直升機在轟鳴,底下是綿綿無盡的斷壁殘垣,破碎暗沉,混着血與土的顔色。
也是這時,她忽然意識到,外邊的世界如此危險。
她一直都被呵護在高牆裡,有費理鐘給她遮風蔽日,有他給她撐腰,圈出一片安全領地。
可是如果他消失了呢。
沒來由的,這一刻她竟分外緊張費理鐘的安危。
她腦海中幻想出不切實際的畫面,逐漸與電視裡的畫面融合,仿佛看見他倒在血泊中,血水浸染了他的衣襟,覆蓋住他的眼……
雖然理智告訴她這是不可能的,心還是不由得怦怦直跳。
緊張,忐忑,而後是長長的惆怅。
她歎了口氣,蜷起雙腿,坐在沙發上。
目光緊緊盯着手機上那串數字,猶豫片刻,最後還是熄了屏。
費理鐘的房間點着熏香。
他不在的日子,舒漾隻能伴着這股雪松香入眠。
窗台的栀子花盛開得耀眼,白色的花瓣團團舒展開,露出中間鵝黃的花蕊,綠葉蓁蓁,馨香的氣味萦繞鼻梁,燦爛又熱烈。
心情莫名的煩躁不安。
在客廳輾轉徘徊過後,她推開了卧室對面的那扇門。
這是費理鐘的書房。
許是塵封太久,連門把手都落了灰。
舒漾迎面走進去,被空氣中的灰塵嗆得咳嗽。
手不停地扇動,揮開面前漂浮的塵埃。
舒漾看見昏暗的室内挂着半透明的窗簾,窗邊擺放着一架鋼琴。
那是一架有些老舊的鋼琴,蒙着紅絲絨遮塵布,琴角被磨破了皮,露出裡邊棕紅的木質色,琴鍵泛黃,像裹着繃帶的病人,傾訴着鋼琴主人舊日裡訓練的艱辛。
那是舒漾小時候練習用的鋼琴。
前些年剛被當作舊物回收了,沒想到竟被費理鐘拿了回來。
她緩步靠近,撫摸着琴架。
記憶仿佛回到悶熱的夏天。
在她被梅媞抽打手背,抽着鼻子練琴的時候,夕陽悄悄溜進昏暗的琴房,在地上勾勒出少女纖瘦的影子。
琴鍵在指尖跳躍,她聽見潮水拍打海岸的聲音,聽見教堂的鐘聲。
被風裹挾的鐘聲,就這樣悠悠蕩過來,在心尖泛起點點漣漪。
目光所及之處,毫無遮擋。
舒漾更驚訝地發現,房間裡擺放的都是她熟悉的物品:她獲得過的獎狀,登台領獎時拍的合影,她出門遊玩的照片,都整齊疊放在櫃子裡,被精心呵護珍藏着。
玻璃櫃裡還陳列着她的獎杯,舞蹈大賽的,鋼琴大賽的,書法比賽的……各種獎項。
梅媞和他在對舒漾的培育方面,都不遺餘力。
梅媞是為了讓她當好搖錢樹,而迅猛地逼迫她紮根。
費理鐘則是用各種獎勵勾着她,他從不強迫,卻讓舒漾心甘情願去拼命。
費理鐘在培養她的興趣愛好方面,總是秉持着極其包容的态度。
哪怕她隻獲得些許進步,微小的,不足誇的,都能得到他的嘉獎,比如一頓大餐,一張演唱會的門票,一次短途旅行。
可舒漾總是不甘心。
她想要做得更好,想要得到費理鐘由衷的認可,而不是出自鼓勵的态度。
每年的家長會,總是費理鐘替她去的。
老師們對她的誇獎詞無非是,成績優異,懂事聽話,是棵适合精心培育好苗子。
費理鐘總是沉默着點頭。
或許有那麼一刻他為她自豪過吧。
但也僅僅是替她感到高興而已。
她卻貪婪地想要更多。
在日夜訓練的時候,她總在想,如果她變得更加耀眼,耀眼到台上僅有她一人時,他會不會有點喜歡她,是那種喜歡,男人對女人的喜歡。
從什麼時候開始呢,她變了。
她不再想進行刻苦訓練,也不再執着于獲取那些名譽獎項,因為她清楚地意識到,那些東西都無法得到他的目光,更無法把他留在身邊。
她被抛棄了。
簡單的,任性的,無聲的。
或許她一開始想要的根本就不是這些。
而是一種通過努力無法得到的東西。
這種意識,讓她的心情在此刻變得分外消沉。
如果憑借努力都無法得到的話,是不是該早點放棄?
像邱琪那樣,在碰壁之後,頭破血流的死心。
或者是在觸碰到尖銳刀刃前,将心中的萌芽掐斷,不留傷口。
舒漾失眠了。
她蜷縮在床上,将頭悶在被子裡,聞着他殘留的香味。
安心卻也帶着隐晦的酸。
費理鐘究竟喜歡什麼樣的人呢。
他如果在她這個年紀,會喜歡像她這樣的女孩嗎?
可他終究是比她大的。
他已經跨過這道門檻,走向更加成熟的世界,她還尚且遙不可及的世界。
這種失望襲來時,讓她再次感覺到如潮水般洶湧的情緒。
一種如針尖般,帶着荊棘刺痛的,無力感。
原來長大也并不能得到想要的。
無論怎麼踮起腳尖,也觸碰不到的月亮。
心跳在逐漸放緩。
腦海中的意識卻逐漸變得強烈。
她想,她是不甘心的。
在不到最後一刻,她根本不可能死心。
就像費理鐘那樣,他總在極速飙車的最後一秒拐彎,總在她陷入崩潰邊緣時刹車,總在欺負她到快要哭出來時放低身段哄她。
她想,她也是一樣的。
她骨子裡流淌着跟他相似的血液,或許這種隐秘的羁絆,從小時候驚鴻一面開始,從他牽起她的那一刹開始,就深深在心底紮根,病入膏肓,無藥可解。
細密的雨聲打在窗台上。
像鋼琴嘀嗒彈奏着夜曲。
舒漾睜着朦胧眼瞳,看着天花闆上的光影,想起那日被抽完鞭子後,也像這般躺在床上。
那時她盯着窗戶,帶着恨的,迫切想要見費理鐘。
現在也如此。
不過還是不一樣的。
她心中已然沒了恨意,隻有綿綿不絕的思念,像一根根絲線纏繞在心髒上,伴随着雨聲撩起絲絲疼意。
她撥通了那個電話,在寂靜中等待着。
雨聲淹沒了她撲通的心跳聲,耳朵裡像有顆玻璃珠掉落在地闆上,在寂靜中彈跳。
長久以來在門外徘徊,當擡手敲門的刹那,她竟有片刻遲疑。
她害怕聽見那道提示空号的聲音,聽見電話挂斷的聲音,聽見對方忙碌的聲音。
手情不自禁攥緊。
緊緊的,捏出汗的。
可在電話接通的那一刻,卻仿佛迎面撲來一陣清冽的風,拂去所有黑暗陰沉,所有的潮濕雨意。
她聽見男人低沉磁性的聲音:“舒漾?”
少女的聲音是沉悶的,聲線卻帶着細微的輕顫:“小叔,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