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姐姐,我見不了你,因為我已經沒有腿了。”
他說完,蘭情愣了一下。
沒有腿了,也就是說……
蘭情小心問了個“你”字,又哽了一下才道:“受傷了嗎?”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少年搖頭,“因為腿上大部分是機械,拆了不會緻命的。”
感謝平等國的造人技術,讓人不完全是人,在另一端發揮了奇效。
“我的右腿是在第七十八天烤熟的。”
“後來雪崩來了,大家沒吃完就躲進了山洞。在那裡點火的物資已經耗盡,同行的同伴一個接一個倒下,我們按照約定吃掉了死去的同伴。”
“我想下一個很快輪到我了,就把睡袋讓給了弟弟。但是有一天醒來,弟弟在睡袋中不動了。”
“我吃掉了他。”少年的叙述變得平靜入水。
“你哭了嗎?”
他自嘲般笑了,“沒有,肉到嘴邊味道都一樣酸,我已經分不清哪塊是他的肉了,還是說他還活着,死去的是别人。”
“我吃掉了我的弟弟,我吃掉了很多很多的人,到第一百二十天,最後一個同伴也凍僵了,隻剩下我一個人。”
他接過一雙雙手倒下前舉起的接力棒,走到了比任何人都久遠的世代。
“那時系統的管理程序顯示連接上你的意識,我不想待在沒有光的雪山,不想再吃人肉,想起了弟弟放棄的另一種意識躍遷技術,于是一點點地完善了它。”
“AI圍剿進雪山時,我在最後一刻實現了躍遷,逃進了有你在的世界,但我的技術不穩定,隻能把意識轉移到弱小的生命身上,比如胎兒,有時太不穩定了,隻能以幻象為載體出現。”
蘭情問:“你現在還在雪山裡嗎?”
“我不知道。”
蘭情心一沉,“你不知道?”
不會是陰謀吧?
“我醒來後周圍一片漆黑,看不到任何事物也沒有其他東西,不過幸好,不會感到饑餓與寒冷。”
蘭情聽見他最後溢出的笑,“你不害怕嗎?”
“為什麼要害怕,這裡至少不會挨餓。”
“聽起來像是在超空間。”蘭情想到少年說躍遷的最後一幕,聯想到一種可能,他被中央AI關起來了。
“你被關起來了嗎?”她問出猜測,得到肯定的答複。
“我就知道姐姐很聰明。”
中央AI找到他,不可能放任他自由躍遷,他被關了起來,關在永遠的黑暗裡。
但中央AI暫時沒下手,隻是卸下他的另一條腿,讓他失去了行動能力。
“姐姐,我逃不了,但你還能夠。”
“平等國有隔離屏障,你回到自己身體後系統無法連接上你,我花了一點精力才勉強能突破屏障重新連接上姐姐。”
蘭情蹙眉,“我們的系統會被監控嗎?”
“不會,這個系統本體是三毫米的芯片,能融于人腦,如果有異樣我的大腦會警報,但是系統運轉良好,沒有被監聽的異常。”
蘭情道:“這樣好嗎?”
少年不明白。她換了個口吻:“把自己的目标寄托于一介系統真的放心嗎?”
“摧毀中央AI不是我的目标,”他笑,“是母親的。”
實驗失敗的廢品,偶然萌生了意識,一段無序的人生裡,留下的行路燈唯有“母親”臨終前的囑咐。
這具身體,這具軀殼本來就沒有想過供他使用的權限,他從來不會為自己而活,從前是,以後也是。
“我想做一件事,做完它。”
蘭情忽然問:“那你呢?”
她不相信,接觸過千姿百态世界的人願意壓抑自己主體的欲望,七情六欲、凡塵俗體、珍馐美味一旦招惹人就再也做不到活成機器。
“我,不重要。”
“為什麼?”
“因為她們活下來會比我更有用,可她們死了。”
這是母親和她們的希望,他活下來,就不會浪費吃人肉争取出來的生機。
蘭情道:“好,我可以替你完成,事成之後,你答應過的,送我回去。”
少年答應她。她放開共感的權限,将手中中央AI的三塊殘軀交給系統掃描分析。
共感的感覺像徜徉在海面,一覺睡到了天亮,隔壁在體驗艙渡過一晚的女孩也回到了房間。
在平等國的鬧鈴裡,所有個體統一在淩晨6點00分00秒下床穿戴整齊,次第從房間排列有序地走出,散步到禮堂。
“睡得好嗎?”Y053按照慣例問着。
蘭情盯着眼下兩團黑青,忍住翻白眼的沖動說自己睡得很好。
在平等國,标準回答隻能是這一句。
一個人問你睡得好不好并不是真的想關心你,真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用和大家一緻的反應去回複集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