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拉閉上眼睛,臉上流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如果不是知道她内心世界正處于驚天動地的火山噴發時,也許真的有人被她那恬淡的外表給欺騙了。
比如那個她憎惡的人。
他是一面幹淨透亮的鏡子,冰冷的玻璃毫不留情地撕開她精緻的人皮面具、道德和法律的約束,映照出她的斑斑駁駁的内心,把她心底張牙舞爪的魔鬼、傲慢自大的怪物、瘋狂的施虐欲、像流星墜落一般的毀滅欲、還有幻覺全部都暴露出來。
站在他面前,看着他溫和而憂傷的湛藍色眼睛,若拉起初會有一種想要不顧一切逃離的自慚形穢。
他那麼溫和,那麼憂傷,那麼憂傷,那麼溫和。他是矛盾的一體兩面,是碎裂的玻璃,帶着鮮血和銳利邊緣的那面朝着自己,圓鈍的那面對着别人。他内心的痛苦宛若浩瀚無垠的大海一般無邊無際,時刻不停的海浪翻湧着抽打着他内心搖搖欲墜的防線。他渴望像火一樣燃燒殆盡,偏偏在潮濕的、冰冷黏膩的海水裡腐爛發臭,垂死掙紮。
若拉對他感到畏懼,就仿佛懦夫對勇士的天然畏懼,她隻剩下幾克的貧瘠的大腦漸漸喪失對人類偉大品格的理解能力,盡管她很久之前就意識到了這一點,但“人”與“獸”的微妙平衡在那一針暗裔血清注射進她體内後開始以她無法挽回的狀态可悲地傾斜向獸性,趨利避害、好逸惡勞、苟且偷生成了她潛意識裡的習慣,她再也無法忍受折磨、忍受痛苦,像人一樣有尊嚴地活着了。
現在她終于可以驕傲地昂起頭,面對那些妄想着從她身上得到什麼的男人或者女人們露出一絲标準的斯嘉麗式的輕蔑的微笑。她毫不猶豫地揮灑着金錢、熱情以及僞裝出來的愛,用虛假但足夠止痛的感情來填補内心時刻流血的傷口。
而這三樣,讓她從籍籍無名的小卒一瞬間躍為日落大道最受歡迎的年輕姑娘。
每當她坐在Whisky A GoGo的卡座裡,手指捏着吸管一下一下戳着造型奇特的酒杯裡爛熟的蔓越莓果肉時,她都要收到十幾張假借服務員的托盤傳遞過來的寫着酒店房号、聯系方式或者是露骨情話的紙條。
而她來者不拒,照單全收,離開時将那些無聊的廢紙在手心點燃,甩掉餘燼。
若拉清楚自己絕不會愛上這般生活,可正如她再也無法愛上什麼一樣,她清醒地看着自己在紙醉金迷的好萊塢沉淪。
天一亮,走出暗巷,口袋空空,雙眼無神的賭徒看着初升的太陽,随後倒在腐爛肮髒的地上,雙膝跪下,身子着地,再也睜不開眼睛。
而若拉唯一與他們的不同就是,她足夠豐厚的财産還能夠支撐得起她高昂的花費。
這就是她站在柯特·柯本面前,自慚形穢,想要逃離的起因。
憎惡是一種酸澀的鹽礦,裡面的粗糙成分會在刺傷别人的同時将自己也摩擦到手心潰爛。
“我恨你高高在上的虛僞。”
“為什麼我們不能放棄道德、放棄法律、放棄文明,躲到山林裡過深居簡出的生活呢?回歸原始的、在自然中栖息的生存狀态,一切人類都與我無關、與你無關,然後放縱自己大叫……為什麼不呢?”
“我總是不懂人與人之間為什麼要有社交。語詞表達是一件非常艱澀的事情,我從不覺得有人能夠真正弄懂我,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什麼存在、為什麼思考、為什麼要活、為什麼不死、為什麼要帶一個我一點也不認同的樂隊僅僅是因為我看上了主唱的臉……”
“天!為什麼你總是不願意坦然直視自己的欲望呢?是因為你的心裡也住了一頭讓你無法直視的怪物嗎?”
柯特·柯本垂下眼睛,在昏黃的燈光下,室内是一種介于赭石與藏青之間的顔色,他那雙藍色的眼睛裡又蓄滿了憂傷,她不理解也不想理解的憂傷。
他緩慢而艱澀地說:“那不一樣。”
“我畢竟還是人,看不得自己清醒地堕落。如果我真的能和你一樣做到自戳雙目,無視自己每一天的變化就好了!”
“試想一下吧,你閉上眼睛,和那個怪物處于黑漆漆的環境裡,沒有聲音,沒有觸感,除了鼻尖濃重的、你心知肚明是自己的血液以外什麼都沒有。”
“當我接受這一切,嘗試着與一個怪物和平共處時,一切都變了──我看着它睜開渾濁的亮黃色的雙眼,看着它眼瞳裡倒映出來我自己的樣子,看着它慢慢朝我走過來,低下腦袋,用口器撕咬住我的身體,一口一口吃下肚子。我看着自己從完整的人變成殘缺的、被肢解的食物,但我還醒着,我還醒着。”
“沒有人可以在看到那樣的自己後還能心安理得地陷入黑暗,放任自己向它投降。每一次妥協都是懦夫的恥辱,斯嘉麗,我還是人,不是一個必須與之共存的怪物!”
若拉看着他癟着嘴,臉頰皺縮成一個爛蘋果,眼角張裂出一道道深深的皺紋,看着他終于褪下緊緊壓抑着的内心世界,用語詞向着一個他愛的卻并不愛他的女人袒露他的傷口。
她睜着眼睛,在黑暗中想要看清彼此時,他們會像兩個毛絨動物一樣緩慢地試探着湊近,直到确認對方無害以後才會緩慢地,蠕動着,顫抖着,窸窸窣窣地将自己的身體與對方相貼,感受着彼此溫涼的體溫。
“為什麼……要和我說這些?”
柯本笑,聲音聽起來像是一份卡頓的唱片一般奇怪,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可明明他們已經離得這麼近,心卻還是處于比地球與太陽之間的距離還要遙遠的地方。
“一開始,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現在,我希望你能假裝理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