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徽宗考試的内容對有修煉資質的人而言是不難的,僅有一項,就是上天梯。
天梯與鎮宗大陣聯結,平日被天地靈氣所化的白霧遮掩,位于宗門主峰下。
傳言創立宗門者曾與天道化身會面,從祂那借了一分神識建起這天梯,以使後生在踏上仙途前曆練。因此天梯并不考驗修為,而是針對修士的意志力與本心。
因此上天梯被冠以一個更雅緻的名字:問心。
沈離夏與喬硯深運氣好,來時剛巧撞上一批新人入宗。她們被帶至天梯前,跟在唐懷柔後面,看見管事身後也有一群人,百來左右,多數是小孩,有衣衫華貴、面容白淨的,也有滿手污泥的,背着一袋粗餅,興許是一步步跨過山脈爬上來的。少許是少年,但看着不過十一二歲。一堆小東西攢在那兒,像高矮不齊的豆苗。
相比之下,她們兩人就有些突兀了。
更何況其中一些小童也已經摸到門檻,到了練氣初期。兩邊相對,有人當下看出喬硯深的修為,不屑地哼了一聲。
“廢物,還有臉來加入宗門。”
沈離夏皮笑肉不笑地捏緊了收在背後的手。
所以她真的很讨厭小孩。
尤其是管不住嘴的,不像打娘胎裡生的,像爹一鉚勁拉出來的。
喬硯深沒聽見似的,目光一直放在天梯上,似是想從緩緩移動的乳白色霧霭中看出什麼。她收在袖口的指尖正冒出淡藍色的光點,企圖将這聚集在天梯上的天地靈氣引過來。
站在她身邊的唐懷柔注意到這微弱的靈力波動,不禁咳嗽了一聲,低聲道:“姑娘,那靈力流連在天梯上,是帶不走的,更像掩住天梯原貌的幻象。”
“我知道,”喬硯深點頭,“不過竟是連撥開都做不到麼。”
唐懷柔搖搖頭,旋即開始向兩人解釋規則。一邊的管事也開始對小童們說話。
“時限為日落之前,走完天梯者,為宗門正式徒生,可在天梯後的碑上測靈根。石碑上留有陣法,測試時會記錄所有徒生入宗時的信息,并抽取你的靈力制發令牌。往後你若修為晉升,可往這令牌中注入靈力,石碑上的記錄也會一同翻新。”
唐懷柔擡手,翠綠的靈力彙聚,于掌心凝出一塊令牌,其上刻有她的名姓。
“看,就是這樣。日落之後,未走完天梯,行至一半者可做雜役。”
語畢,她想起喬硯深先前說自己有過心魔,不由得面色嚴肅起來,道:“姑娘記住堅守本心,莫要被天梯上所見之物動搖,至少走到一半。”
喬硯深輕輕點頭,手卻從背後伸到沈離夏那邊,牽住她的小指。
沈離夏正兇神惡煞地同之前出言不善的男孩進行眼神對毆,忽然被微涼的指尖摩挲起小指,即刻收回目光,對着旁邊的喬硯深微笑起來。
那小童見狀,莫名有些惱火起來,又小聲罵了句什麼。沈離夏不再搭理他,感受着喬硯深輕柔的動作,聽見對方在她耳邊低語道:“一會不要同人争執,專注上階梯。我會等你。”
牽在自己小指上的手溫柔地撫過指甲後松開,兩人皆聽見管事那邊宣布開始的聲音,唐懷柔也不再多言,重重拍了拍兩人的肩。
“我先回去了,師妹們日後有需要可在醫藥閣或谷雨峰找我。”說完,她喚出長劍,輕盈躍上劍身,一路向茫茫白霧裡去了。
喬硯深先一步往天梯走去,卻聽沈離夏叫道:“師姐!”
她頓住腳步,等沈離夏又繞到她身前,笑吟吟地伸出手。少年人的長發在水潤的霧氣中被浸上一層幽幽光澤,有如美麗的烏木,邊沿翹起的碎發卻未被壓下,顯得像隻狡黠的黑貓。她笑起來分外好看,嘴角一邊上揚得稍高些,眼角狹長,透出一股桀骜不馴的氣質。
“來,拉勾。我們上邊見。”沈離夏說。
喬硯深輕笑一聲,聽得沈離夏懸在空中的手微微一顫。
“好。”兩人勾住小指,大拇指用力印了一下後才松開。沈離夏視線掠過喬硯深的雙眼,隻見到一片隐于蝶翼般微微顫抖着的睫毛下的藍,柔軟似蕩漾着絲絲漣漪的湖水。她心中一動,意外于喬硯深不嫌這個小把戲幼稚,莫名有些雀躍起來。
從記事起,就沒人和她做過什麼約定。這是第一次。
看來就是作弊,她也得趕上去。
其他孩子陸續走上天梯,喬硯深也跟着踏上,在雙腳落于階梯上的一瞬,其他人的身影消失在一擁而上的濃密白霧之中,而她回頭也不見先前還近在咫尺的地面了。
而天梯往上也隻有白霧,隻有她前面一小段是清晰可見的。喬硯深運轉靈力,試圖引氣,一股奇怪的力道阻塞了她,讓她無法動用靈力,亦難以吸收靈氣。感受着周圍含有絲絲涼意、緩緩掠過體表的靈氣,喬硯深眼底閃過一絲遺憾,随後不加猶豫地往上邁步。
靈壓原先微薄,在她漸漸拾級而上的過程中逐漸洶湧,排山倒海般沖她脊柱壓下,要她跪倒在冰冷的台階上。喬硯深仿佛渾然無覺般繼續上去,除了到後面開始顫抖的雙腿與額前的薄汗,她的面色極其平靜,宛如正普通地散着步,不見一絲動搖。
目前是以身體上的苦勞來檢測意志力,接下來又是什麼?她不覺得這麼高的天梯隻有負重這一個挑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而她才體會到筋骨上的苦勞。
靈壓愈來愈重,喬硯深擡眼望向前方,湧動的雲霧中似有人影,像孩子停下了腳步,或是索性躺倒在了階梯上。疲勞從身體中竄起,迅速壓在她緊繃的神經上,一股股拍打着,勸她就此止步。
喬硯深歎了口氣,像上課時疲倦了那般伸出汗涔涔的雙手,拍了拍自己的臉,又用力晃晃腦袋,繼續往上走去。
那些倒下的、止步的孩子的身影一下消失在白霧裡,階梯上再次隻剩她一人。
艱難踏步的聲音回蕩在白霧飄蕩的間裡。走了許久後,她心念一動——不知道離夏那邊怎麼樣了。
剛想到這裡,眼前雲霧忽然裹挾而來,喬硯深還未反應過來就被包裹在厚重的霧中。靈力仍然無法催動,她隻能警惕地看着濃重如流水的乳白彙聚成一片大海。隻是大海極其廣闊,她在其中的任何舉動都無法激起漣漪。
片刻後,霧氣倏然散開,眼前清明起來。喬硯深仔細一看,面色卻比先前更凝重了幾分。
隻因眼前不再是階梯,而是一片開闊卻空無一物的天地。一位同樣身着白衣的女子背對着她,站在前方,深藍的發帶與潔白衣袂飄動,身上不時閃爍銀藍色的流光,分明微弱而沉穩,可仔細感知時竟有世間萬千洋流之勢,似深海般,海面波光粼粼無風無雨,底下卻不知蟄伏着多少兇險。
喬硯深張口,想要呼喚出聲。那名姓卡在她的喉嚨中,是被水痕重重抹濕的筆墨,扭曲成一團,隻剩下輪廓。哪怕不知名姓,她也能感知到熟悉的氣息,是她體内的靈力在躁動,在為靠近本質歡欣。
眼前的女子是水。
是循環流動的水,從一滴到淙淙溪流,自溪流奔往江河,江水滾滾彙入湖海,片刻不息。地下流動的水在變換的氣溫中升起為霧,在空氣中飄蕩,又凝為雨,柔軟如絲的細雨好似綢緞,輕輕摩挲過世間,帶來無數詩情畫意與生命煥發;暴雨驟然降臨,昆蟲窸窸窣窣爬動,樹葉在飄搖的狂風中被雨水擊落。
還有綿延了很久很久的雨。
喬硯深閉起眼,斂住其中流轉的、明亮的水藍。
水靈力突破桎梏,在她體内不斷流動,于丹田間瘋狂凝聚,吸取着眼前人身上散發出的純粹而來自本源的意念。先前裝飾般的天地靈氣一同湧來,洗刷滌蕩她的身體,充盈每一條經脈。
煉氣中期。
隻是一眼,她就往上躍了一個小境界。
但她那麼清晰地知曉,眼前的女子隻是一道幻影,甚至是這天梯從她意識中抽出的,宛如心魔的一道幻影。
正當喬硯深如此想時,女子轉過身,深藍的緞帶劃過優美的弧度。
她的面目是模糊的。奇異而無形的某樣事物遮蔽了她的面容,讓喬硯深看不到她的容顔。
女子不靠近她,隻是站在原地,嗓音聽來缥缈遙遠,卻柔和得讓人情不自禁放松下來:“你要繼續上去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