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殊指尖一顫,下一秒迅速做出了反應。
她想離開他,離得越遠越好。
眼前這個人已經不是她的阿堯哥哥了,她的阿堯哥哥死在了她的記憶裡,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玄堯将她退後的動作盡收眼底,眸色一暗,聲音微啞道:“阿殊,跟我回去。”
同樣的話,他在過去千年裡說過無數遍,有時是在昆侖宮旁的天階上,有時是在長生墟外的大榕樹下,每一次雲殊都會義無反顧地跟他走,不管要面對好事還是壞事。
可這一次,雲殊不會再牽住那隻手了。
玄堯的手孤零零地伸在半空中,風拂起袖袍上的金絲紋路,顯得分外單薄。
“我不會跟你回去的。”她像是放過了自己,長長吐出一口氣,擡眼時目光一片清明:“跟你回去做什麼呢?換一處地方囚禁?還是成為龍族帝君身後一個無名無分的妾室?”
“玄堯,你知道我做不到的。”
她被血液染得半紅半白的裙衫飄蕩在身側,整個人看起來宛若一朵盛放的山茶花,在古神遺迹中翩翩起舞。
她生來就屬于這裡,誰也别想在此處帶走她。
身體内破損的經脈在遺迹中修複了大半,殘餘的神力被悉數激發出來,她認認真真地在周圍結起陣法,絲毫不避諱玄堯。
玄堯确實未放在心上,因為以雲殊如今的修為,就算有神迹加持,也不是他的對手,他此時更在意的是雲殊剛剛說的那句話。
“我可以重新考慮與扶鸢仙子的婚事。”玄堯做出了最大的妥協:“若你實在介意,我可以不娶她。”他已經開始思考要如何堵住悠悠衆口,又如何讓扶鸢保守住兩人的秘密。
然而雲殊根本不領他這個情,甚至用一種極其譏诮的眼神看着他:“你難道不知道扶鸢懷孕了嗎?女子懷孕産子是大事,你不去關照也就算了,怎麼還能說出這種不負責任的話?”
“事已至此,你若不娶她,便是不仁;你若不愛護她,便是不義。”
“玄堯帝君,不要讓我瞧不起你。”
她丢下這句話,起身躍上遺迹入口的巨石,手中一根建木樹枝輕輕一點,周圍的陣法瞬間串聯起來。
近十條白色光柱拔地而起,将玄堯籠罩其中。
玄堯皺了皺眉,意識到這不是普通的困仙陣,當即就想毀掉陣法。
可雲殊的動作比他還快,毫不猶豫地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大量蘊含着神力的血液沿着陣法的邊緣包裹成圓圈,仔細看就會發現凝聚成了一層透明的屏障,與古神遺迹的守護屏障如出一轍。
“神力法陣?”
玄堯擡眸掃了掃已經将他團團包裹住的陣法,從血液中升騰而起的神力強大攝人,完全超出了雲殊如今的修為。
他眼中閃過一絲微芒,臉色瞬間變得非常難看。
“你不要命了嗎?快停下!”
神力結陣是真神才能做到的事,即便是跻身半神的玄堯也無法駕馭,而雲殊才剛剛踏進上神階段,斷不可能靠自己的靈力結出陣法。
所以,她在依靠神血強行結陣。
這是十分危險的事情。
“就為了攔住我,你至于做到這個地步嗎?”玄堯這次是真的動了怒,瞳孔中的暗金色完全被猩紅所覆蓋,額上的龍族印記清晰地浮現出來,他聲音冷然,失去了往日的溫雅柔和,真正化為了一條殘暴的惡龍。
“我們之間,必須鬧個魚死網破嗎?”
“是。”雲殊的皮膚因為失血過多而變得蒼白,甚至能夠看到下面淡淡的青筋,她是那樣的脆弱易碎,卻仍然要倔強地與他抗衡:“從你背叛我的那天開始,我們就必然是這樣的結局。”
她知道三界中許多夫妻和離之後也能談笑晏晏,可她雲殊不是,她愛過的人将她傷得體無完膚,她不可能當他是陌生人,他們隻能是仇敵。
“可你攔不住我。”
玄堯看着她,仿佛在說她的自不量力,她雖然結出神力法陣,但到底不是真神,他有的是辦法破解。
“你可以試試。”
雲殊不急也不惱,揚起嘴角笑了笑,笑得嘲弄,笑得玄堯心底升起了不好的預感。
“你還做了什麼?”玄堯蹲下身,看着那法陣外涓涓細流的血液,心裡一陣陣的抽緊,他伸手去觸那層結界,發現那結界無比牢固,就像與那些血融彙起來了一樣。
“我與陣法神識相連,除非我神識湮滅,不然你别想從這個陣法裡走出去。”
雲殊淡淡地撂下一句話,指尖掐訣止住了鮮血淋漓的手腕,她扶着石塊歇息片刻,稍微緩過來些便要往九重天去。
“阿殊,你這樣對我,可有想過我出來以後會怎麼做嗎?”
玄堯攥緊了掌心,生生壓下怒火,溫聲與她說道。
他的聲音裡甚至帶着無可奈何的笑意,是那種被氣到了以後反生出的笑。
雲殊張了張嘴,沒有說話。
其實她拿不準這個陣法可以維持到什麼時間,或許一天,或許一個月,又或許是許多年。
“你現在放我出去,我既往不咎,也不會攔着你上九重天。”
他試圖勸說她。
他的聲音那麼懇切,好像真的打算放任不管,不再阻撓她。
可雲殊不信。
隻要她收了這個法陣,方才所做的一切便都前功盡棄,沒了法陣的束縛,玄堯要打暈她簡直易如反掌。
“帝君,你忘了?這一招你以前用過很多次了。”
她轉過身去,神情冷漠,不為所動。
玄堯心底的煩躁再一次被激起來。
他幾次想要摧毀法陣,但又害怕正如雲殊所說,會傷及她的神魂,遲疑了兩次,始終沒有下手。
可他很清楚,如果雲殊前往九重天,等待她的将會是什麼局面。
比起承受那些,不如讓她神魂受損。
神魂受損,還可以修補,舊傷複發,也可以醫治,但放任雲殊不管,事情就真的不可補救了。
玄堯額間的印記泛起黑色,耳後的鱗片屢次浮現,神情凝重得像是在面對什麼族群存亡的大事,難以抉擇。
他想雲殊的傷勢隻是暫時的,他會尋遍靈丹妙藥替她治傷,一定會讓她恢複如初的,她隻要能活下來,隻要能活下來……
他狠心擡起了手掌,業火包裹着靈力聚集在掌心,一掌打在了法陣上。
走出幾步路的雲殊猛然噴出一口鮮血,意識像被尖錐紮了一樣,痛苦地倒落在地。
她剛剛被神力調理好的身體再一次呈現出頹敗之勢,五髒六腑都在不同程度地撕扯。
她笑了起來,唇角沁出血絲,毫不意外玄堯會這麼做。
往日他對旁人,向來如此心狠。
雲殊撐着身子勉強從地上爬起來,抹去身上慘不忍睹的血迹,沒有回頭看,繼續往前走。
這次間隔的時間長了一些,當玄堯心神不甯地擡起手第二次聚集靈力時,明顯出現了猶豫,但他沒猶豫太久,雲殊的身影徹底消失在他視線後,他忍不住動了第二掌。
雲殊在不知名的地方倒下,又在不知名的地方站起。
她身上全是血,起初還能擦拭一下,後來幹脆任由血液滴落在衣衫上,滴答滴答,幾乎要流幹了。
她披散着頭發,三千青絲在風中搖曳,淩亂地拂過染血的衣襟,極緻的黑色與紅色在她身上形成了支離破碎的畫卷
她站在九重天外,叩響了天門上的大鐘,在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
*
紫微宮外,衆仙因為天鐘長鳴而齊聚一堂。
天門上的青銅鐘隻有遭逢大事才會被敲響,各路神仙不知道發生了何事,隻能暫且在天帝居處聚集。
沒成想紫微宮宮門緊閉,門外重兵把守,絲毫沒有放仙家門進去的意思。
“這是出了何事啊?”
“陛下可有聽見天鐘的聲音?”
“這天鐘多少年沒響過了,究竟是什麼人敢在九重天外做此行徑……”
仙家門心中忐忑,圍在紫微宮外衆說紛纭。
“大家稍安勿躁。”銀燈一襲銀紗從偏門走出來,身旁跟着心不在焉的扶鸢,兩個人彼此都不想多看對方一眼,又因為此時的氛圍不得不站在一起說話。
“銀燈女君,裡面怎麼樣了?你快同我們說說。”
銀燈隻覺耳邊一波接一波的詢問聲,額頭微微脹痛,開口道:“陛下與娘娘有要事商議,不方便面見諸位,諸位還是先請回吧。”
這話明顯是推脫之詞。
扶鸢紅着眼眶,像個受氣的小媳婦,一副想說又不敢說的模樣:“可……”
銀燈立馬扭頭瞪了扶鸢一眼,為了防止這朵小白花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她沒好氣地低聲警告道;“扶鸢仙子,你可不要忘了娘娘的囑咐,一會沒忍住多說幾句,你我都下不來台。”
“銀燈女君你未免太過分了,我隻是……隻是想回應仙家們的疑惑,怎麼就惹你不快了?”
扶鸢本就對南海鲛人看不起,又清楚銀燈與雲殊交好,自然也見不得她壓自己一頭。
“呵,别把髒水往我頭上潑!你這套把戲用了幾千年還沒用膩嗎?殊殊一貫懶得理你但我今日有空,你就在這裡好好說,我洗耳恭聽。”
銀燈雙手環胸,鲛人族女王的氣場全開,擡起下巴指了指紫微宮緊閉的宮門,讓扶鸢自己看着辦。
帝後明擺着要處理家務事,勒令不準将雲殊歸來之事外傳,扶鸢今日若透露半個字,就損壞了自己乖乖女的形象。
“銀燈你粗俗!”
“明明是你無理取鬧!”
衆仙一臉錯愕地看着兩名女仙先吵起來了,也插不進嘴,半晌後忍着好奇打道回府了。
銀燈氣得不輕,險些撸起袖子與扶鸢動手,幸好有後面的鲛人族侍女拉着,這才沒讓自家女王在九重天上闖禍。
“扶鸢你聽好了,要是殊殊因為你有個三長兩短,我就算拼着仙籍不要,也要到帝後面前說理去!”
扶鸢眼眶通紅,眼淚水撲通撲通往下落,氣惱地看着銀燈被半攙半扶地拉走,嘴唇咬得泛白。
“你們都别跟着我!”
凝兒小心翼翼地上前道:“主子,我們回朝露園吧。”
“你們别跟着我。”扶鸢甩開凝兒的手,背過身攥緊了腰間的玉牌,哽聲道:“我要散散心。”
待到四下無人,她擦幹眼淚扯下玉牌,玉牌離身的一瞬間彌漫出黑色的魔氣,輕佻地勾上她的手腕:“小娘子有消息了?”
扶鸢聽到這個聲音抖了抖,雞皮疙瘩起了一身,強作鎮定道:“雲殊已經回到九重天,看模樣應該是知道了神迹的事情,她人現在昏迷不醒,但有帝後和天兵輪流看守,你們沒機會動手。”
玉牌另一頭傳來一個男聲,嗓音低沉中透着妖媚:“機會?機會是創造出來的,你隻需要做好你該做的事,魔尊自然不會虧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