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老婦人像剛從戲裡走出來似的,一身白衣,黑發、紅鞋,臉上不知塗抹了什麼顔料,糊成了一團,除了一個通紅的嘴唇,眉眼都看不清楚。
“苦哇。”老婦人又重複了一句,撲上去把藥全撒了個幹淨。
但葉雪善還是認出了這人是誰,失态的踉跄好幾步,顫顫巍巍的摸上老婦人的手腕,那些叔叔伯伯早已經被吓得四處亂竄,掩去眼中通紅,喃喃道:“藥能不苦嗎?”
“比藥更苦的是無藥可救。”說完這話,老婦人晃晃悠悠站不住腳,嘴裡又念開了苦經,腔調像戲曲人物的道白。
葉雪善聽出她話裡有話,踢開了擋路的物件,在老婦人的掙脫中,她扶着老婦人請進屋,兩人對坐着,隔着一段不算遠也不算近的距離,開始攀談起來。
“跟我講講吧,我還沒聽過你的故事呢。”
老婦人沉默了好久,眼神裡滿是嗫喏猶豫,手上溫熱的暖意如同滾燙的岩漿灼燒她不堪回首的往事。
“是你,不是旁人。”
老婦人依舊不說話。
“過了今日,我不會再回來了。”葉雪善直接坦白,“你知道,也不願意說嗎?”
老婦人糊成一團的面容看向葉雪善所在的方向,葉雪善輕輕摸着那些顔料,發現擦不掉,無果後垂首不語,肩頭輕顫。
“我願意的,雪善,我要你好好的。”
撥開雲霧見月明。
老婦人坐在葉雪善的對面,有一句沒一句的,有時講西邊,有時又講到東邊。葉雪善靜靜的聽着,沒有打岔,一直耐心的聽完整個故事。
時逢二八,她也是風華正茂的才子,不說驚世之才,也可與衆人較之一二,隻消消不為衆人所盼,孤枕難行,泯然衆人矣。
天才隕落,瑤池洗手作羹湯……她不願如此,如葉雪善一般,草草被人定了罪,染上了癔症。
府裡支起了皮影班子,她得令開始了第一個階段,一日日的苦練,以為回頭是岸,以為事事皆能得償所願。直到對皮影的操縱分外熟練,第二個階段開始,一切噩夢的根源從此難消。
春雨歇去的午後,母親給了她一服中藥,叫脫離苦海,讓她煎服,服下後便可脫離苦海。暮色蒼茫,服下後的最後一眼是重重疊疊的灰影,往事曆曆在目,但來不及回憶便不省人事了。
也不知道昏迷了多久,等恢複意識時,她已經成一個被剝奪了靈魂的木偶,按照他們的要求,完成她所謂的價值。
老婦人眼珠子提溜轉了一圈,費勁停着看向葉雪善的方向,抿了抿唇,繼續講下去。
接觸到某一個契機後,恢複了一點意識,想逃出去,很快被母親發現了,母親又給了一副藥,叫早登極樂。
這次清醒後失去的不止有靈魂,千刀萬剮在身,醒來後隻有眼珠子能動,透過頭頂的銅鏡看見自己的模樣,大部分的肉骨已經不知所蹤,全身上下隻剩下了一副皮囊。
眼睜睜看着母親用刀子在自己的皮囊上比劃,打磨皮囊,分割成塊,給皮囊上彩,她已然不該再有知覺,想要流淚空無,一聲聲無人能聽的嘶吼,隻能看着自己的母親将自己一點點拆解組裝。
被人操縱着擺出僵硬姿勢的那一刻,翻湧的痛苦侵襲她不存在的五髒六腑,那些已成了薄薄的紙片,她徹底省悟到自己已經死了,成了皮影,而無趣的靈魂被禁锢在裡面。
母親碎碎念,總是講着她小時候的事情,從小時候講到老時候,再戛然而止,對她道了一聲“對不住”。
這時她終于明白了母親為何這麼說的原因,以價值為尺碼的葉府,她的價值早已在一次次反抗中被消磨。
母親是葉府待的時間最久的人,也是被思想侵蝕最久的人。
母親不是皮影,但早就成了活人皮影,還能留在葉府呆這麼久,隻不過她人生的戲沒被所有人看完,看完了後,僅存的一點價值消失,會有下一個人接替她的位置來剝下她的皮做皮影。
她欲離開這人世間,可牽絆太深,終日将她拖進十八層地獄不得超生。漸漸看着自己的皮囊在母親手中一天天生動起來,得過且過,也算活了過來。
怪不得母親允許她欣賞皮影,教她皮影戲,即便她一直知道,母親的目的就是讓她愛上皮影,欲罷不能,想擺脫時擺脫不掉。
而現在,她就像犯了滔天大罪囚犯,被囚禁在自己皮囊制成的皮影裡,想離開時離不開,無妄,日日在痛苦中掙紮。
老婦人目光不忍的看着葉雪善,剩下來的最後一點點的舐犢之情,讓她對葉雪善說:“我就是這樣了,孩子,我不忍心你步我後塵,你走吧,越遠越好。”說完,身子倏忽隐入了暗處。
外面忙得不可開交,這冷清的小院倒成了一片祥和之地。
葉雪善松開緊攥的手,敲了敲案幾,淡道:“出來吧。”
一片人嗚啦啦的從屏風後面湧了出來,踩了腳,推了身,平白添了些人氣,對坐在葉雪善周圍。
玉容戳了戳葉雪善的胳膊,小聲問:“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也不是一開始就知道,前人指路,他們要做的事并不難猜。”葉雪善指尖沾着茶水,在案幾上畫了幾道點,幾位數,這裡面的意思隻有她自己知道。“臨行前,能再見見她,最後一面,也算得償所願。”
玉容看了一眼外面,莫名壓低聲音:“這個時候,你要出去?”
“太君淩晨一定會來取皮,就得此時走,除你們外,這裡沒人攔得住我。”葉雪善笃定點頭,從案幾下面掏出早已收拾好的行李,“我走之後,保住命撐到明日,你們就可以回去了。”
葉雪善又拿出一封信遞給付冬實,托付冬實交給葉雪澄,并道:“請你替我交給雪澄,尋個無人的角落再看。”
要說葉府她還有什麼挂念的,大概還有姊妹晶晶和雪澄,都是年華佳人,不該陷入沼澤淤泥,但選擇從來不該在别人的手裡,而是在自己的手裡。
“諸位,不再見。”
葉府上下皆是悲鳴的哭聲,人皮褪去,茂草間匍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