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光,疏朗朗,姊姊妹妹爬起咥天光……”
屋外雞叫響亮,重疊女童的歌聲從樓下傳來,段浦生清醒了幾分,側首看到枕邊睡着的人,微愣,放輕動作從架子床内頭翻過人身爬出去。
月亮剛褪去半個頭,段浦生走到窗前,低頭從臨窗靠着的雕花櫃上拿到此次的身份牌,青山綠水為背,握着把砍柴刀,張根勇。
淩晨微涼風起,段浦生從窗内探頭看了看,入眼是門口種着的細高瘦樹,發了新芽,撇開的落葉掉了不少在青磚黛瓦上,宅内的天井,青石階,壓水井,左右兩間小房間。
方才的童聲從樓下傳來,此時已經停住,寂靜老宅,反而是右下角一聲清脆的碎裂聲,随聲而出的是發亮的鏡子碎片從屋内飛濺出來,屋内傳來一男一女罵罵咧咧的争吵。
“張棟樹!”女人的聲音尖銳刺耳,卻掩蓋不住話下的哭腔,“你什麼意思!”
張棟樹的聲音緊接在後,煩躁得很,直叨叨:“我什麼意思,我嫌棄你呢,倒了八輩子黴了。”
“我還沒嫌你窩囊。”女人冷笑了一聲,“你多大娶的我,你心裡沒數?”
張棟樹怒吼:“何春花!”
何春花比了四個手指頭,手腕上的兩個銀镯子随動作發亮,她氣笑道:“我生了四個孩子,四個!”
張棟樹不說話了,走出屋子抽起院子裡的壓水井。
“怎麼了?”一道溫和幹淨的聲音從耳邊傳來。
段浦生側頭,清冷月輝撒在人前側影,兩兩對望,耳鬓厮磨。
他抿了抿唇,輕聲道:“一對夫婦吵架。”
“嗯。”解長庭應了一聲,虛虛環着段浦生的腰搭在窗前,從二樓往下面看。
左邊小房間開了半扇窗子,兩個小姑娘從朝天井的窗戶往對角看,張棟樹和何春花仍在吵架,話裡話外離不開天命不佳,晦氣等等。
何春花從廳堂抄起一條還未磨好的竹條,揚着一張慈眉善目的臉掃向張棟樹。
兩個小姑娘害怕看着堂内,稍矮的小姑娘感受到視線,往樓上看,掉着兩淌白淚,大喊道:“大哥,二哥。”
堂内的兩人動作一頓,張棟樹冷哼一聲,搶過竹條坐在廳堂的矮椅開始劈腳邊的一捆捆竹子。
何春花叉着腰,盯着青石階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擡頭朝樓上的兩人憤怒喊:“起床了,還不下來去山裡頭拔筍!”
“來了!”段浦生忙應了一聲,拉着解長庭的手往樓下走,木樓梯年代久遠,每踩一步吱呀作響。
二樓有兩間卧房,一間是他們一起住的兄弟房,一間現下沒有人住,大概是叔叔嬸嬸等親戚住的地方,還有一間雜物間,堆滿破家具、褪色的塑料農藥袋做出的綁腰袋子、綁腰長墊,堆在角落,挂在牆上。
樓梯下來,就是兩個小姑娘住的小房間,一張架子床靠牆,被子都已疊好,收了白色防蚊紗,兩面窗子,一面朝外,雲煙霧繞山頭,一面朝天井,此時半開着。
“一個兩個,沒一個有良心的。”何春花拿掃帚掃碎裂的鏡子碎片,後端起打好的水,轉身走了幾步進裡間的小廚房。
一樓的布局,除卻寬敞的廳堂,肉眼望過去有四間房間。一間是兩個小姑娘住的,入門座右;一間夫婦住的,緊貼着廳堂左邊;一間門窗緊閉,不知是用來幹嘛;還有一間是剛剛何春花去的地方,柴火米香,估計是老宅的廚房。
廳堂内堆滿了東西,靠主席像是一根根新鮮帶露珠的竹子,中間一矮椅,左邊是一捆捆的竹篾,右邊是一些未成型、半成型和成型的小簸箕。
進門就是天井,四四方方,一側挖了口子置壓水井,邊上擺着一口大石池子,積着雨水,面色幾縷浮萍,偶有波動,估計也養了幾尾小魚,而池子下的青石闆縫裡也生着毛茸茸的青苔。
兩個小姑娘乖巧道:“大哥,二哥。”
“欸。”段浦生輕應了一聲,由着兩個小姑娘牽着他進右邊的小房間。
木門打開,裡面支着張八仙桌,四張長闆凳,唯一的光源來自左邊被解長庭打開的兩扇窗戶。
解長庭打開沒多久,又往何春花離開的方向走,過了一會兒手裡端着大鍋熱乎乎的粥,後面過來的何春花面色好了些,拿了疊小鹹菜放在桌子中間。
“拔一籃子筍,一籃子。”何春花盛粥,沒好氣道:“拔完去地裡和妹妹們采茶,開春的茶賣了,再給你們買糖吃。”
“聽到了沒有?”何春花假裝用力的擰了擰解長庭的耳朵,重複道,“老大,聽到了沒有?”
解長庭接過粥,回道:“聽到了。”
何春花放下了手,朝屋外喊了句:“老頭子,吃飯!”
“不吃!”張棟樹繼續劈着竹子,把竹子劈半,再劈成竹篾,屁股沒離開椅子半厘。
“愛吃不吃。”何春花小罵了一聲,手裡卻多盛了一碗粥,放在靠門口的位置涼着。
段浦生揉了揉解長庭發紅的耳垂,被輕拍手背拒絕。
解長庭朝他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他愣了一兩秒,抿唇抄起牆上的竹扇将六碗粥一起扇涼,指腹碰了碗壁,确認不燙後端給解長庭,剩下五碗,除了他自己,也給兩個妹妹端去,也給這個世界上的媽媽,何春花端去。
“謝謝二哥。”兩個小姑娘夾着鹹菜伴進粥裡,有一口沒一口的吃着。
何春花看了段浦生一眼,别扭道:“還算你有心。”
吃完後,何春花瞥了一眼坐在廳堂的張棟樹,見人一點心思沒放在這邊,哼了一聲,領着四個孩子進廚房,大的解長庭和段浦生,手裡提着籃子和扛着兩個鋤頭,小的兩個小姑娘綁着半個腿大的肥料袋子。
“根強,根勇。”何春花叮囑道,“出門往左邊的路走,一直往前走,看到冒青煙的祠堂,那裡有一棵很高很高的樹,哪裡都能看得到,你們去了就知道,再往上走,竹子都在那邊,去那裡挖筍。”
何春花強調道:“就一籃子。”
解長庭重新綁好兩個姑娘的辮子,點頭道:“知道了。”
何春花欣慰地拍了拍解長庭的肩,終于笑了出來:“好,好。”
“挖好了就放到廚房,原來去地裡的路被倒下的樹砸壞了,别走那條路,危險。”何春花理了理解長庭的衣領,“前面一樣,往後邊走,一直走過小溪,順着溪往下面的小路走過兩個茶田,那邊就是我們的地,到時候直接去木屋穿茶葉袋。”
何春花眉眼舒朗開,溫聲問:“記住了嗎?”
“記住了。”解長庭道,“我們很快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