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裴燦禮的第二世。
準确來說,是他重新活過的第二次。
他上輩子,在二十一歲那年留洋回來。
回到國内,這邊的時局混亂不定,而家裡的長輩在他留洋前便都已經過世,隻剩下管家替他打理着裴家的一切。
管家是個有遠見的,又忠心。知道現在的時局不定,便提出來舉家搬遷到偏一點的小鎮避避風頭,他同意了,于是他們收拾打點好了一切之後,來到了遠山鎮。
裴燦禮來到遠山鎮的時候,住在位置最好的院落裡,周圍都是有着些家底的殷實人家。
他很少出門,大多數時間,他都是在書房裡看看書、寫寫文章,偶爾來了興趣,便在院子裡養養花草,逗弄一下周圍跑進來的小貓小狗。
直到有一天,裴家要招一個繡娘。
招聘廣告很快貼了出來,來應聘的人不算多,但也不少。
來應聘的人裡,多是幾十歲的阿姨,裡面有一個年紀不大的姑娘,顯得有些紮眼。
那個姑娘年紀不大,剛剛滿二十,繡活卻很好。
但她最後沒選上,因為最後比試的時候,有一位繡娘曾經在這樣的大戶人家裡工作過幾年,知曉他們的喜好,繡活的風格也就更貼近心意些。
管家在詢問過裴燦禮的意見後,便聘請了那位更有資曆的繡娘。
最後公布結果的時候,那位沒被選上的小姑娘看着很是失落,但還是禮貌地向人道了謝。
她低着頭離開時,單薄的身影看着落寞,顯得有些可憐,就連管家也動了些恻隐之心。
但裴燦禮并不在乎。他的宅子裡不養閑人,更何況是這樣沒做好事情就隻會扮可憐的小姑娘。
他本來也不是什麼喜歡發善心的大好人,旁人的事他根本懶得理。
他面對旁人時,一貫是這樣漫不經心的疏遠姿态,分明是溫和地笑着,卻又讓人感到無形阻隔開來的距離。
管家看他這樣的态度,也止住了話頭。
又過了幾日,因着入了秋,鎮上感冒的人多了起來。
他在書房看書的時候,管家突然遞了熱水和一小罐黑不溜秋的秋梨膏過來,說是買來給他喝了,潤潤肺滋潤嗓子的。
但怕他不愛喝,就隻買了這一罐。
他勻了一勺秋梨膏放進杯子裡,就着熱水喝下去,幹燥的喉嚨果然舒服了不少。
管家見他喜歡,便多說了幾句。
原來是那天沒選上繡娘的小姑娘做了秋梨膏來賣,今天剛好是到了這一帶附近賣,管家見着了,就順手買回來試試。
裴燦禮沒說話,又勻了勺秋梨膏就着熱水喝下,心裡有些變化。
“或許,她也不是隻會扮可憐。”他這樣想着。
第二天,裴燦禮心情還算好,就難得地出了門,打算在周圍逛逛。
他不常出門,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比較偏僻的地方。
走到一處種了梨樹的小院子面前,院子外圍着的牆不算高,梨樹又生得高大,一眼便被吸引到了目光。
裴燦禮擡頭,看到一名女子背着個不小的籮筐,站在梨樹上摘梨。
他幼時還在家鄉的宅子裡住着的時候,他那一處院落裡也有一棵梨樹,每每到了成熟的季節,母親便會吩咐人摘下梨來,将摘下的頭幾個洗淨了遞給他吃,剩下的便做成秋梨膏。
但他十六歲那年,母親便過世了,之後不久他就到了外洋留學。再留洋回來的時候,那棵梨樹已經枯死了。
他已經很久沒有想起以前關于母親的事情了,一時間也有些恍惚。
他突然很想吃梨。
不是梨制成的秋梨膏,也不是外面攤販賣的梨,就是那種剛剛從樹上摘下來的,最普通不過的梨。
裴燦禮猶豫了下,最後還是決定唐突一下,過去和院子的主人買幾個梨吃。
他走到院子門口,敲了敲半開的門。樹上摘着梨的女子察覺到有人,停下來摘梨的動作,順着樹幹下來,将裝滿梨的籮筐放到地上,走到院子門口。
随着女子走近,他發現這是個年紀不大的姑娘,紮着兩條辮子,小巧的臉蛋上早早褪去了嬰兒肥,白皙的皮膚因着方才的勞作布上了紅暈,額頭也沾了些薄汗。
此刻,她本就偏圓的眼睛瞪大了瞧着他,顯得很是驚訝。
“裴先生!”
裴燦禮愣了愣,仔細想了想,才想起來她似乎是那天來應聘了繡娘卻落選了的姑娘。
他那天沒多大在意來應選的人,是以也沒多大注意到她,隻有個“還算好看、但心思頗多”的印象。
裴燦禮輕咳了下,頗有些不自在,說:
“我想跟你買幾個梨。”
她點點頭,像是沒看出他的不自在,轉身往籮筐裡挑出五六個梨,走過來遞給他。
“這些夠嗎?剩下的我得拿來做秋梨膏,不能拿來賣的。”
裴燦禮正打算掏錢,聽到後面半句,頓了頓,說:“夠了。”
接着,他不知自己是出自怎麼樣的心理,又補充了句,“你剩下的梨制成的秋梨膏,留十罐送來裴家吧,我一并給你錢。”
少女聽到有生意做,開心得眼尾都彎起來,大聲地說:“知道啦!謝謝裴先生!”
他很少被人這樣直接大聲地感謝,此刻莫名地有些不自在。
裴燦禮輕咳了下,定了定心神,正想問她這些梨和秋梨膏總共的價錢,面前的人卻突然跑進屋子裡面。
他不知道她是要做什麼,但也不好跟着人家姑娘進屋子裡,再加上這些東西還沒有給錢,便也隻好站在原地等着。
過了會兒,她又跑出來,手上拿着一罐秋梨膏,站在他面前遞過來。
裴燦禮大概猜到了她的意思,但又不太确定,便試探着問:“給我的嗎?”
少女重重地點了點頭,說:“我剛剛聽你咳嗽了好幾聲,應該是嗓子不大舒服,這罐秋梨膏你先拿着,剩下的做好了我給你送過去。”
少女先前臉上布着的紅暈還未褪去,此刻說話的神情很是認真。
裴燦禮愣了愣,有些意外,聽了她這關切他的話,他為先前在裴家時對她的不好看法感到有些不恥。
他接過少女手中的秋梨膏,同樣認真地說了句,“謝謝。”
少女搖搖頭,很是誠懇地說道:
“不用謝,反正也是從你訂的那十罐秋梨膏裡面扣,你給錢的嘛。”
說完,她自己也笑起來。
裴燦禮沒覺得被耍,倒是覺得好玩。
他留下了買梨的錢和秋梨膏的訂金,之後就回家了。
過了兩三日,門口當差的護院差人過來說,有個年輕的姑娘找他。
他知道是她送剩下的秋梨膏來了,但他沒帶銀錢出去。
走到宅子門口,少女看到他出來,看着很是開心。
将餘下的九罐秋梨膏交給他随行的仆人去放好,少女站在原地,期待的眼神望着他。
裴燦禮這時才皺起眉頭,佯裝苦惱的說:“哎呀,忘記把錢一起帶過來了。”
看着少女的眼睛一下子暗下去,他又補充道:“走來走去太麻煩,不如你進來宅子和我一起去拿吧。”
這話說得有些歧義,他說完才反應過來。再加上對方又是個年輕的姑娘,更加容易讓人往不好的地方想,連旁邊站着的護院都瞪大了眼睛時不時回頭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