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葵就也輕松很多:“你說的對,師父是個好人。”
周葵大踏步勇敢地走到了師父的小木屋邊,擡手敲門,然後,門開了,掌門梅近房那張清風明月的仙人臉出現在面前。
周葵幹巴巴地笑:“啊,掌門,好巧,你也在啊。”
梅近房眯起了眼,又看了眼周葵身後的霍琦:“我們送完謝三河,就順便一起過來了,怎麼?不想看見我?”
周葵連忙甩頭:“怎麼會呢?”
莊淮胥及時出現,周葵如釋重負,趕緊去找師父:“師父,我請霍琦來山上一躺,帶大師兄的劍給你看看。”
莊淮胥神色似乎也有所驚詫。
霍琦就一直在周葵身後站着,看着掌門出現,聽他們說話,怎麼就覺得掌門給人的感覺有點不對勁呢?就總感覺……有點違和一樣。隻是周葵沒和掌門說幾句,劍仙就來了,霍琦趕緊甩掉自己的詭異想法上前。想什麼呢,那可是蜀山德高望重的掌門,一瞧就超然物外,怎麼會奇怪呢?
霍琦走向莊淮胥,雙手奉劍:“劍仙前輩,弟子有幸得匡時青眼,便鬥膽帶他來向劍仙前輩辭行。弟子雖不如那位師兄擅劍,可弟子今後定會盡力修習,不堕此劍,及其曆任劍主威名。”
莊淮胥的目光就長久停在那柄劍上,他似乎想伸手去碰,最後還是沒有動。
他又看向霍琦,目光中滿是欣慰:“多謝,讓我再看這劍一次。今後你若有不解,可來……”隻是堂堂劍仙,話到這裡竟然忽然停下了,他半響才幹咳一聲,對周葵說,“你屋子右側第三間,便是棋景的屋子,他當初修習記下的手記都在裡面,你随後就帶你這位師兄去取吧。”
莊淮胥吩咐完了,才對霍琦說:“棋景天賦雖好,但修習的時間并不長,有一些地方沒來得及研究透徹,但這些東西,對你應該也是有用處的。”
霍琦收劍,行禮:“弟子謝過劍仙前輩賜教之恩。”
莊淮胥就點了點頭,他嘴唇張了張,卻始終沒有說話,他的目光落在‘匡時’上,半響,他閉了下眼:“你們該回去了。”
周葵和霍琦同時行禮,兩人離開,他們聽着身後木屋的門阖上,吱呀一聲,都沒有說話,走出很遠,兩人才對視一眼,同時歎了口氣。
他們不知道劍仙那位大弟子發生了什麼事,能讓劍仙最後看一眼這柄劍,這已經是他們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周葵緩了緩,平複好心情,朝霍琦笑笑:“走吧,事辦完了,我帶你去取手記。”
霍琦也笑:“托師妹的福。”
周葵找到那間屋子,黑漆漆的,周葵就掌心點了一簇火,進去點了燈。
瞬間,這座屋子的全貌出現在面前,不知道多少年過去,這裡的一切依舊整潔如故,一桌一椅都保存得很完好,顯然是有人在經常清掃的。
他們進來都不由放緩了腳步,惟恐驚擾舊人,也驚擾清掃這裡的人。
他們從書架上琳琅滿目的書籍感受到了這位師兄的風趣博學,禁不住想象他的風姿,也忍不住想師父說的那句話,修行時間不長。
為什麼不長,是因為……這位師兄得劍不久,便很快死去了嗎?那可真是天妒英才。
他們不敢多碰,找到了手記就趕緊退出去,燈火一熄滅,這座方才還精心照料的小屋就再次暗下來,漆黑黑得窺不見内裡那些令人會心一笑的巧思、那些驚豔絕倫的劍訣。
這座小屋瞬間就跟周圍無數的小屋一模一樣了。
周葵看到這一幕,忽然懷疑,這裡的每一座黑漆漆窺不清的小屋,内裡是不是都跟面前這一座一樣,有人精心照料着故人遺留的一草一木。
那黑洞洞的門窗,隔絕了任何人的目光,讓她曾經都沒有在乎過這裡面究竟有什麼。
這簡直……簡直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已經熄滅不知道多少年的魂燈,無聲記錄着那些人的名字。
而這一座座漆黑的屋子連起來,就像是一格格空蕩蕩的壁龛。
她望着這裡,就好像再次站在了主殿背後的那座牆面前,隻不過這次這面牆前,擺滿了密密麻麻的熄滅後的魂燈。
滿滿當當都是前人的姓名。
她第一次意識到,師父從沒有一刻忘記過他的弟子們,也從來不願意忘記。
梅近房的歎息響起:“早知道這樣,我就不該把那些魂燈撤走。”
周葵驚訝轉身,梅近房站在身後,目光複雜望着這座屋子。周葵問:“掌門,是你拿走的?”
梅近房無聲認了:“我想淮胥看不見,就會慢慢忘掉,就不會繼續自責痛苦。他一直覺得,他的弟子們是因為他死去的。”
不等周葵發問,他自顧自說下去:“淮胥有很多徒弟,可惜都跟着他戰死了。淮胥是蜀山最強的劍仙,遇事時,他必須出戰,蜀山劍仙從沒有畏戰的道理。可惜,他是沖在最前面的人,他的弟子自然也要随在他的身側,跟着他沖鋒陷陣,死傷慘重。那些孩子,都天賦卓絕,可惜,竟沒一個活過百歲。”
他默默地站了會兒,好像在忏悔:“不過現在我知道了,他是忘不掉的。”
周葵也忽然想起來拜師那天,她第一次踏足含章峰,滿山山茶下,師父最後又問了她一次,願不願意為天下蒼生,那時她回答了是,師父沉默了很久。
她想她而今也終于理解了師父的沉默。
梅近房問:“周葵,你願意去接你師兄師姐們的魂燈回來嗎?”
周葵用力點頭,随後,生怕梅近房看不見一樣,她行禮:“弟子願意。”
霍琦同樣行禮:“弟子也願盡綿薄之力。”
于是周葵和霍琦就忙忙活活鼓搗了一晚上,等到莊淮胥發覺兩人的動靜前去查看時,便隻看到那一牆驟然填滿的、盡數熄滅的魂燈。
可最下方那一盞頑強地燃燒着,那束光橫七豎八支出來,硬生生擠占四方,那些犄角旮旯的陰暗都難以留存,就好像那些熄滅的燈,也重新有了亮度。
莊淮胥站在那面牆前,站了一夜。
周葵忙活完,感激地送霍琦離開,兩人都累得慌,周葵決定幫他分擔一半手記,陪他一起把東西送回去。
寂靜的小道上忽然響了一聲,那是初春生出的第一聲蟲鳴,吵鬧不起來,整片林子卻好像一下子就活了。
霍琦在靜谧中開口:“我問了匡時,你的那些師兄們,都很厲害,他們都是當之無愧的劍道天才。”
周葵其實有點昏昏沉沉的,今天折騰一天了,聞言打起精神:“他們是很厲害啦,不過你也很厲害,林空鹿都打不過你!”
霍琦失笑:“之前我說我不擅劍道,并不是客氣話,今天看見他們,我更是知道自己,我跟你和林兄都不同,我成不了一個真正的劍修。”他語氣裡罕見有些迷茫,“我不擅劍,不擅符……我什麼都會一點,可似乎什麼都修不到頂。你說,我還該繼續修劍嗎?”
周葵本來還擔心他在顧慮什麼,聽到這裡,她忽然肯定地笑了:“霍琦,你這樣的人,很厲害的!”
霍琦面對周葵信誓旦旦的神情,忍不住有些出神。
周葵用力拍拍他:“我們這些人多的是隻會劍或隻會符的,其餘那些法門,對我們來說就跟天書一樣,根本一個字都看不進去。你什麼都能學,這是你的本事,你已經比我們這麼多人都厲害了。而且,相信我,有些事情隻有你這種什麼都會的才做得來,你未來一定能做出很厲害的事情的。”她忽然指着匡時,驚喜說,“你看,比如這把劍,就隻有你才能用!”
霍琦的目光在月色下專注看着周葵,他專注瞧着周葵那雙明亮堅定、好像永遠不會畏懼的眼,他說:“周葵,謝謝你。”
他想,他确實有很多事可以去做。
浪費時間去顧慮太多,這從來不是他的習慣,他不該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