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行簡到頭等艙時,沈懷京已經坐了一會兒,他搭着腿,時尚雜志敞開在某當紅女星那頁。
聽到動靜,沈懷京扭頭看他神情,少頃後奚落一句:“空手而歸?”
靳行簡不置可否地落座,叫來一旁的空乘,“45A的小姐身體不适,麻煩先送去一張毛毯,飛機平穩後再送去一杯溫水,謝謝。”
沈懷京看過來的眼神更不清白,調侃的語氣也更甚:“明知昨晚不可能飛還堅持在機場候着,登機要陪着,這會兒又囑咐人特殊關照。怎麼,我們靳少爺多年鐵樹終于開花了?”
修長幹淨的手指捏下鼻梁,靳行簡閉目養神,薄唇輕啟:“不像你,快三十歲的人了做起慈善,追人不露面,隻送些鑽石珠寶過去。”
“嘿,”沈懷京指骨叩着雜志,同他認真計較,“這你就不懂了。”
見靳行簡不大贊同的樣子,沈懷京勾笑,心想和這個沒談過戀愛的光棍兒争論什麼,便沒再繼續說,轉而問道:“真的沒拿回來啊?”
輕薄眼皮下的眼珠一滾,靳行簡依舊沒回,腦海裡自動回放起剛剛的畫面。
仰臉看他的女孩子明顯狠哭過一場,眼皮鼻頭都是紅的,原本清泠的眼眸也沒了神采,可憐兮兮的不像她。
當時那種狀況,他再鐵石心腸,也開不了口索要雜物。
“你别好心做壞事。”
沈懷京好笑地提醒一句,美滋滋看起雜志上的女星專訪。
*
姜茉做了一個短暫而模糊的夢。
夢裡她回到小時候。
綠意滿窗的南城,榕蔭遮半天的古樹,小院裡成片的潔白飽滿的茉莉花。
短手短腳的她湊過去,芬芳撲了滿懷,咯咯笑聲引得媽媽放下手裡工具,從屋裡出來看她。
媽媽像是從太陽公公那來的,身上浮着一層淺淡的光,金黃色的,面容模糊。這讓姜茉焦躁不安起來,毯子下的手緊握。
還好,媽媽會蹲下身和她說話,聲線溫柔,輕手撚去她鼻頭上的花粉。
可福利院的阿姨不會。
她要努力仰起頭,要乖巧,要聽話,要會憋住眼淚,要會撒嬌,要會表現,才能拿到過年時媽媽曾經給自己買過的水果糖。
也要強硬,要會揮拳頭,才能保證在大人看管不到的角落,自己不被欺負。
她以為她的日子會這樣灰溜溜地過去時,靳星允來了,她說她是媽媽最好的朋友,她會接走她,代替媽媽照顧好她。
最終,來接她的人叫姜商元,他說他是她的爸爸。
他和媽媽留下照片中的男人長相一樣,他給她看他和媽媽的婚紗照,買下她和媽媽租住過的小院,把她帶回北城讀書。
北城的房子比小院大上許多,裡面住着小她兩歲的妹妹、大她五歲的表哥,和表面不動聲色實際不歡迎她的後媽。
日子如潺潺流水緩緩向前,她成了爸爸最疼的小孩,因為這份疼愛,大房子成為她魂牽夢萦的家。
可是這一切能輕易被氣流颠簸出裂痕,如水紋般漾開。
睜開眼時,才發現是一場夢。
南城昨夜下過一場雨,飛機降落時,霧氣剛散。
蹚過墜滿雨珠的盈盈綠草,姜茉半跪在石台上,将墓碑一點一點擦拭幹淨。
沈雲笙被定格住的臉年輕漂亮,長發散在身後,笑容溫婉而文氣,像一朵恬淡不問世事的茉莉花。
在姜茉遙遠泛黃的記憶裡,她一直是快樂的,即使她們那時缺衣短食。
沈雲笙把一碗熬得又甜又糯的粥端給她,手托下巴,彎着眼睛看她一口口慢慢吞咽,在她挖過來一勺時搖頭笑說,“媽媽是吃茉莉花的仙女,不用吃粥喔。”
可是後來她看到她在廚房,小心翼翼用湯匙刮下鍋底粘着的米粒,在發現她後低下頭笑,告訴她:“仙女也有饞嘴的時候,要為媽媽保密喔,不然天上的神仙知道了,要叫媽媽回去的。”
她捂住嘴巴點頭。
可後來,媽媽還是回去了。
臉頰貼上冰涼的墓碑,寒意寸寸逼進心髒。
姜茉顫着嗓音叫了一聲“媽媽”,眼淚倏地淌下。
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早已長眠在這裡。
早在四歲時,她已經是孤身一人。
天邊滾過團團黑雲時,姜茉離開墓園,返回曾經居住生活過的小院。
這裡是一處被遺忘在舊時光中的城市角落,在過往歲月中靜靜書寫着老城區的安靜與破落。
枝桠與橫七豎八的電線交纏錯落,盤亘在頭頂,一聲犬吠驚得鳥雀争先恐後撲簌飛起,震下枝上殘留的雨珠,正滴在站樹下閑聊的老人身上,惹來幾句罵。
穿過坑窪不平的老舊街道,姜茉停在一處院落外,推了把被鎖住的院門,吱呀一聲。
她昨天拿到報告後直接去了機場,過來得急,小院鑰匙放在行李箱裡沒帶過來。
正要去隔壁阿婆家拿備用,“噔”一聲,不遠處的燈箱倏地亮起。
老舊的糖水鋪招牌上蒙了一層又一層經年陳灰,讓瓦數不高的燈光更加黯淡。
阿婆身披冬衣出來,問了一聲“誰呀”,眯起眼睛朝這邊細看。
下一秒,臉上的褶皺笑深了一層,聲線蒼老而和煦:“茉茉回來啦?”
姜茉努力彎起唇,阿婆看她動作猜:“沒帶鑰匙是不是?等阿婆去拿。”
阿婆動作迅速,不多時拿一串鑰匙過來,遞給她時摸到她手,涼得哎呦一聲,念叨她穿得太少,拿回鑰匙替她開門,嘴上問道:“今年怎麼晚了幾天?”
又問:“你哥沒送你來?”
往年寒假後她便會過來小住,去看望媽媽,年前将房子打掃幹淨貼上春聯,臨近春節時再飛回北城。
今年爸爸生病入院,之後其他事情接踵而至……
至于表哥祁靳……
吱呀一聲,院門開了,姜茉眼眶澀燙,随着阿婆一起進去,咬字艱難地回:“被事情絆住手腳。我哥,在國外陪妹妹讀書。”
阿婆沒再多問,打開房門,進去開燈。
太久沒住人,屋内寒氣從腳底直逼上來,涼得人直打冷顫,阿婆讓她先燒開水洗漱,不多時,熱了簡單吃食過來,又端來一碗糖水。
一天沒進食,姜茉仍沒有胃口,隻喝了半碗糖水暖身子。
之後翻出數據線給早已關機的手機充電,拐進淋浴間。
熱水兜頭淋下,混沌了一天的頭腦漸漸清明。
姜茉思索起以後。
如果不讀研,她還有一年半畢業,養活自己不成問題。
這一年半的花費,對她來說也不是難題。
至于姜家這些年對她的養育之恩,慢慢報答就行。
對她來說最難的,是與日積月累下的親情割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