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可以理解為,靳行簡,你幫我,是不是因為還喜歡我?
也可以理解為,靳行簡,你幫我,是不是因為你在南城提過的,我對你有用?
但是他知道,姜茉的意思是後者。
他靜靜看向姜茉。
女孩坐在紅色加熱毯上,雙手抱膝,過于寬厚的羊絨大衣将她纖瘦的身形裹得嚴實,隻露出白皙的臉頰,她擡着睫,萬千星辰倒映進失焦的黑色眼眸中。
靳行簡想起她一身簡單裝束,帶着滿身清甜的茉莉花香穩穩撲進他懷裡,他握着她手腕帶她逃離那一刻。
她沒有獵獵紅裙,卻在他心底掀起了一陣驟風。
以至于很多年後,他高價買下落魄青年手中的一幅并不與價格相配的畫作,對着一雙兒女說起這就是爸爸媽媽的“私奔”經曆,媽媽是如畫中女孩一樣着紅裙的公主,爸爸幸運的成為媽媽孤注一擲選擇的勇士。他們踩過的碎草枯地成為開得正盛的大團粉紫紅玫瑰,身後的姜家别墅,也成了困囿公主的城堡。
而不變的,隻有她黑發飛揚地緊跟在他身後,随風飄進他耳膜的起伏呼吸聲,呼吸聲緊迫、急促,在那幾百米的距離裡裹覆着他的心髒。
此時的靳行簡沒有預知能力,心底也被對他來說更為重要的事情占據着,隻唇角的弧度淡下去稍許。
他回答姜茉:“有。”
卻見姜茉忽閃了下眼睫,失焦的眼神望向空中某個虛無的點,聽到她細聲問:“靳行簡,你說,天上的哪顆星星會是媽媽呢?”
即使知道人死後不會變成天上的星星,姜茉在今天仍然固執地希望,沈雲笙變成了天上的某顆星,希望她在守護她。
話題的轉換令靳行簡稍頓,他望向夜空,沉默下來。
姜茉問得認真,讓他無法随手一指敷衍地回答。
姜茉或許在等待他的答案,或許在自己尋找答案,也沉默下來。
寂靜的房間内,能聽到外面夜風偶爾的嗚咽聲。
周遭空氣依然冰涼,姜茉拿過一罐啤酒遞給靳行簡,自己也拿過一罐,細瘦的手指勾住拉環,咔的一聲後,雙手握住罐身,一口一口慢慢喝着,眼睛在細碎的星空中逡巡。
過了許久,她忽然指着星空開口,嗓音裡帶着難言的思念。
“就要那兩顆好不好?”
兩顆?
靳行簡順着她手指的方向去看,夜空飄過輕薄的灰色雲層,星星在其中穿梭,偶爾閃現。
大概是暖和了一些,姜茉身體舒展開,她不再抱着腿,一手握着啤酒罐一手撐起下巴,“那兩顆最亮,距離我們最近的星星,就把它們當做媽媽和靳阿姨好不好?”
靳行簡喉結輕輕滾動,目光定過去。
那是在偏北方向,最亮的兩顆星。
“我其實很少夢到媽媽。上一次夢到還是幾年前,她還是以前的樣子,很瘦,穿着那件她最喜歡的素色裙子,很漂亮。她說茉茉你馬上要比媽媽高啦,是大孩子了,她說讓我不要記挂她,她有靳阿姨作伴,她們兩個都很好。她讓我快樂一點。”
心底閃過難言的煩躁,靳行簡放下酒,朝口袋摸去,等摸空時才想起煙盒和火機在大衣口袋裡。
姜茉又換回了剛剛的姿勢,她抱住自己,嗓音緩慢而模糊,像一張被浸透了的濕紙,稍一用力就會被扯得四分五裂。
“可是我現在沒辦法快樂。”
女孩子眼睛裡的思念已經被悲傷的情緒徹底傾覆,像隻受了傷的小刺猬,收起往日如铠甲一般尖銳的硬刺,蜷縮進角落裡瑟瑟發抖。
想要讓人去抱一抱她。
靳行簡伸出手臂,到中途時略頓,最後慢慢落到她腦後,輕輕摸了一下。
男人沉默而溫柔的撫慰是無聲的山,強大可靠,可以承接住決堤的洪水。
姜茉緊咬住嘴唇,還是潰不成軍,眼淚如墜落的星雨順着臉頰急速下淌,一顆一顆,砸在手背上,砸在大衣上,很快洇濕一片。
靳行簡第一次知道女孩子的眼淚可以這麼多,看着她滿臉淚水,哭紅的眼底,心裡那點煩躁就這樣一點點被澆滅。
他手掌從姜茉腦後滑落,将她的臉扳向自己,溫熱的指腹落到她臉頰上,一指一指去抹,卻越抹越多。
像是委屈還沒哭盡。
靳行簡看了她一會兒,将她腦袋壓向自己肩膀,放任她發洩個夠。
很快,襯衣就濕了一片。
吧台上的腕表滴答轉着,雲層将星星徹底藏起,直到外面隐隐起了霧,姜茉才止住哭泣。
她肩膀小幅度抽搐着,整個人混混沌沌地半歪在靳行簡懷裡,陷入缺氧狀态的大腦完全放空,眼睛一眨不眨,對着窗外朦胧的夜色發起呆。
過了好一會兒,頭頂傳來一道沙啞的男音:“願意和我講一講發生了什麼嗎?”
這句話像是擰開情緒的開關,輕輕一揿,眼眸又漫上一層濕霧。
姜茉吸了吸鼻子,從靳行簡懷裡退出來。
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人能對她的遭遇感同身受,那個人一定是靳行簡。
哭了太久的嗓音黏稠,姜茉端起那杯初雪抿了一口,清甜爽口的口感像是陷阱,等第二口時,第一口後勁的辣才返上來,她眉頭輕蹙,又飲下一口,将這一天的懷疑、心驚、憤怒,盡數吐出。
她憤怒于姜家對沈雲笙的利用、絕情,祁靜雲對沈家的加害。
她無法接受自己的媽媽被這樣對待。
她想拿回媽媽本該擁有的,可是姜商元真的很用心地在愛她護她,從過去到現在。
可是,愛是沒辦法抵消掉傷害和愧疚的,更何況那層傷害施加在她媽媽身上,如果沒有這些傷害,沈雲笙就不會年紀輕輕躺進冰冷的墳墓,她和媽媽就算偏安一隅,過着平凡而樸素的市井生活,也比活在奢侈的欺騙中強。
靳行簡看着在恩與怨之間徘徊、掙紮,飽受煎熬的女孩,心底蒸騰出一種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