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蓮一個屠夫确實配不上那她娘那般女子,所以才吃了教訓。
人言可畏,他經受了苦,到底不想軒娘也這般。
人老了,過去的事情也想得多了,柳老爹望着院子裡的花木,又想起了那女人。
殺豬匠的娘子很漂亮,能識文斷字,算數吟花。斷不像他這個屠戶能娶到的,可偏嫁給他了,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仙女一般。
那時多高興啊,整日整夜地奔波,想要娘子過上好些的日子。後來有了轲兒和軒娘,她臉上也有了溫柔的笑意。
沒有比這再好的溫柔鄉了,隻可惜一個他這種粗人總不會是在桃源的,而是在應在俗世凡塵之間,受盡苦楚。
美夢也有醒的時候,醒來的時候帶着餘生散不盡的疲憊。
尋常的一天,柳蓮去臨鎮殺豬回來,卻見到鎮上衆人圍在他家門前。
家中大姐兒擋在門口,忍着淚,像一隻瘦弱卻敢與鷹搏鬥的雞仔,見到他,才敢哭出一點聲響。
他尚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隻撥開人群回到自己家,屋内陳設未有變,可房梁之上懸了一個女人。家中吃飯的人多,沒有什麼值錢的物什,那女人隻用了卷粗布便将自己吊死了。
這逼仄狹小的院子,隔着透着縫的門,鄰居們都能瞧見她懸起的鞋。
柳蓮當下隻覺得無比茫然,為什麼呢?
明明離開時還對着他笑盈盈的,盼着他早些歸家的。
若是不想同他過了,說清楚便是,也不至于死。
殺豬漢很長一段時間都想不明白,幾個小的在他腳邊哭成一團,扯着他的褲腿,可他自己都搖晃,如何養的好這幾個如同娘親一樣漂亮可愛的孩子。
很多人問他緣由,是他對人不好又或者是外邊有人之類的,凡事總有原因。但柳蓮不知道,他隻是沉默地,陰沉地回視着。
一時間因着他的娘子是外鄉人,又平白多了許多猜測。
鎮子上風言風語一陣一陣的,狂風起的時候,門口新種下的杏樹都會被吹得連根而斷。
可他偏要撐着,家中幼女尚要吃飯、教養。
但又忍不住去想,若是那次沒有出門,又或者對娘子多一些關心,結果會不會有所不同。
後悔藥到底是一味毒藥,而不是解藥。
是他沒用,不懂娘子的苦楚。
...還以為同他在一起,是有歡樂的。
所以人還是要有自知之明,望着高處,心存妄念是容易跌跤的。
小黑可不知道這老頭子在想什麼,隻知道他呆坐着。瞧着軒娘不見影,小黑忍不住踏步出來,寬大的影子擋住老爹身前的太陽。
柳蓮緩緩地擡眼看他,開口:“這下你可滿意了?早說了我女兒瞧不上你,偏要我來做這個惡人。”
青年卻不理他說了什麼,隻開口問:“章秀才是誰?”
柳蓮聽了,皺着眉頭盯了這小子一陣,接着哈哈大笑。
“你與軒娘成婚時,我請他來給你瞧一瞧。”老爹拍了拍小的肩,“小子,我作主将軒娘許給你,但你要護住她,要上進,叫她過上好日子才好。”
因為要嫁女兒給他,小黑在老爹嘴裡便從傻子升級成小子了。
至于對軒娘好,那倒是不用說的,這小子瞧着是那種饑荒年就算把自己片成片也要将軒娘喂飽的。
好日子啊...
柳蓮做不到的,盼望着别人替他達成。
小黑沉默了半晌,聽着這話也未見有多高興:“軒娘...不願意的。”
家中的狗兒最知道誰能做主,老頭子說話未必作數。
“你不是隻顧着自己開心麼?這下又想在乎起她的感受了?”老爹挑眉斟了一杯茶給自己,頗有些過來人的經驗:“傻子,你可要做真男人,别一味被婆娘牽着鼻子走了才是。”
這小子瞧着軒娘的時候就像惡狼瞧着大雞腿,旁人一眼便知遲早會撲上去的,偏隻有雞腿不知道,還以為這一隻狼是條吃素的好狗。
他裝的甚好,可男子漢大丈夫總不好被小娘皮拿捏的死死的吧?雖然那是她女兒,但女人嘛,口是心非的多,可不能都依着她。
“我...”小黑想說他沒有,可要辯解什麼呢?
是他的心跳未有因為軒娘而錯亂?
是他想軒娘許給旁人?
還是他失态地強求着小娘子的時候未曾蓄意?
如今這種情景,分明就是他所想的。既得了便宜就不要在人家老爹面前賣乖了。
“我實是看不上你的,你今後若是欺負軒娘,我必然化成鬼來糾纏你。”老頭子幽幽地補了一句,但這話說得實在可笑,明明是人如何化成鬼呢。
小黑隻望着軒娘的屋門出神,顯得有些失魂落魄。
軒娘生氣了,單方面地跟家裡剩餘的人冷戰,身為一家之主,她一生氣卻是一屋子的人誰都别想好過,連大黃狗都夾着尾巴不敢叫。
小娘子倒是照常幹活,自顧自地忙着,她磨了些陳米漿,又趁着陽光好将剩下的熊肉做成臘味。
這亦是從南邊來的商客那裡打聽到的做法,隻需要醬酒和酒,便能制成能存放許久的菜肴,鹹香下飯,很是獨特,軒娘還撿了些松枝準備熏一些其他的。
小黑抱了些柴在軒娘身後站了許久,也沒得她一個眼神。小狗難掩沮喪的神情,就連他蹲下來添柴吹火,都擋了住了小娘子來往行走的路。
不過就算軒娘的臉冷得跟冰一樣,煮出來的面湯也是溫熱的,晚膳的時候老爹也不敢說話,吃胡亂扒拉了兩口,又闆着臉灰溜溜地回屋躲着了。
小黑耷拉着腦袋,等軒娘慢條斯理地吃完。
卻說小娘子吃飯也是文雅好看的,小狗原是等着刷碗,正盯着面湯上的油花,卻聽到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響。
柳軒手裡不知何時拿着兩把刀碰到一處有令人難耐的刮擦之聲,寒刀轉瞬之間架在了小黑臉上。
小狗仰着臉看她,仍舊是清澈柔和的,透出一股純良來。
軒娘子莫不是惱羞成怒想要殺人滅口罷?
隻見她冷着臉掐住小黑的下巴,這個人身量高,坐着也與軒娘一般高。
夜裡靜,聽得見蟬鳴。
那一把刀剁過肉碎,刀身能映出模糊的人影,輕輕刮過少年的下巴,叫他發硬的胡茬紛紛落下。
軒娘氣勢很足,但動作輕柔,就算一言不發也可以看見她眼底的溫柔,兩人隔得很近,可以數見她纖長地眼睫。
她好像不是真的怪他。
小黑輕輕拉了拉衣袖,問她:“軒娘,你不想要我麼?”
他仰着臉,眼裡像是盛着易碎的琉璃,說出的話也帶着顫音,好像聽到聽到傷心的便會撞死在這刮胡刀之上。
明明隻是以小狗的身份在她身邊的,如今卻又問要不要他。
真是貪心又狡猾。
小娘子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線。
夜風吹的杏樹沙沙作響,又是在院子裡隻有他們兩個人。
軒娘問他:“...你喜歡我麼?”
他是小狗,隻會回答喜歡。
就算柳軒三番四次地說他是傻子,他也從不介懷。
但...這種喜歡能當成真麼?
“我...想和軒娘永遠在一起。”小黑垂斂眸,拉住軒娘的衣袖不放手了。
卻又像犯了錯一樣垂着眼,不敢去問軒娘同樣的問題,
——主人會喜歡小狗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