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是吳索夫跟你另外一個同事實現了性滿足,發生了關系或者工作外交往,讓那個同事獲得了更高的薪酬,更多的福利,更好的機會,那麼你也被間接性騷擾了,因為你沒有屈從他,便失去了這一切。”律師把直接和間接性騷擾的概念,解釋給龍瑪茵聽。
“那這兩種情況我都有啊:當我拒絕再被吳索夫在工作時間内調笑取樂,當我拒絕在晚上回複吳索夫的私照短信,他都明言威脅我,說如果我不跟他打好關系,他就不帶我出差,不讓我見海外的基金,叫我直接滾蛋,這就是第一種情況裡的直接性騷擾;
而我之前的女經理,因為我拒絕當她的‘男朋友’,但是印度的男同事一口答應了‘當她男朋友’,導緻印度男同事獲得了公司幫辦的身份,而我輪空,這不就是第二種情況裡的間接性騷擾?”龍瑪茵靈機一動。
律師沉默了一瞬:“你說的間接性騷擾,是什麼時候的事?”
“兩年前。”龍瑪茵計算了一下,的确差不多過了兩年。
“太晚了;性騷擾的起訴時限,市内的人權法規定是180天,州裡的人權法是300天。你這個過去兩年,已經不能作為理由訴訟了。”律師表達了遺憾:“龍瑪茵,我知道你很難過,但人生有時候就是這樣。
你知道嗎,如果你去查一查網上的統計數據,别提我們這個州,就是全國,能用歧視和騷擾為名頭跟雇主在法院打赢的案子,也不到全體勞動訴訟和仲裁的10%。
打擊報複稍微好一點,因為打擊報複主要看嚴重程度和抗辯的時間聯系,一般如果在抗辯後立刻受到負面懲處,很大可能法院會判定罪名成立;但是歧視和性騷擾,真的太難了。”
龍瑪茵的心,涼了一大半。
不到十分之一。
也就是說,超過90%的案子,要麼庭外和解,要麼直接敗訴。
庭外私下和解的數目,除非是原告向市内的人權委員會提起的指控,否則是不予公示的。
很有可能這90%裡,有很多人因為缺乏證據,不僅自己掏了律師費,還從被告雇主那裡沒有拿到一分錢,或者是拿到了可悲的小數目,從此撤案,消匿于人群。
龍瑪茵咬碎銀牙——她才不要做這種任人宰割的牛羊:“可你沒看我的證據,沒聽我的錄音,你怎麼知道我就不可能是那10%呢?”
律師聳聳肩:“龍瑪茵,我從一九八幾年就開始做勞動仲裁的律師,我在這一行摸爬滾打的經驗,比你在這個世界上存活的時間還要長了,我看了太多的案件,你隻是被摸了胳膊,這根本都不算什麼,有的人被上司親吻,脫衣,尾随,強殲,甚至感染性病,懷孕生子,毆打重傷,這些你聽起來毛骨悚然的事情,随時随地都在發生,陪審團也見得多了。在這些事情的映襯下,你覺得你看了一本黃書,被摸了幾下胳膊,别人會同情你嗎?”
龍瑪茵驚懼地看着律師,默默無言。
難道她站起來反抗是錯的嗎?
難道真的必須要縱容吳索夫做到親吻、脫衣、尾随、強殲、懷孕生子,感染性病,毆打重傷的份上,法院才會管嗎?
可是如果龍瑪茵真的面對世界,舉證說自己被吳索夫親吻,脫衣,尾随,強殲,懷孕生子,感染性病,毆打重傷,等來的會是什麼呢?
是滔滔不絕的支持和同情嗎?
當然不是。
龍瑪茵隻會等來鋪天蓋地的嘲笑辱罵和指責,說她是個居心不良的蕩|婦,上班勾引老闆,為了身份不擇手段。
甚至連吳索夫的老婆都會站出來,支持自己老公,辯稱吳索夫是受人蠱惑,本性純良;還會叉起腰來,罵龍瑪茵是外來的賤|貨,整天破壞她的家庭,污損自己親親老公的名聲。
龍瑪茵的思緒飛馳,苦笑着流下了淚水。
這麼說、是不是她還得反過來謝謝吳索夫懸崖勒馬,沒有喪心病狂到玷污了自己的清白??????????????
否則不等到上法庭指證,龍瑪茵先要想着,怎麼自證清白,怎麼尋死來保住自己的名節。
真是好笑。
龍瑪茵越想在這個世界上正常活着,龍瑪茵反而得強調自己沒被強殲。
而這澄清,反而會幫助吳索夫脫罪。
“我的建議是,你如果還沒開始,盡量早點開始找下一份工作。你知道的,如果你貿然去找媒體曝光自己的老闆,社會影響非常不好,到時候報紙是賣出去了,你這輩子永遠都會背上跟銀行做對的名聲,那你想找業界其他類似的工作,也會變得困難。何況真的打官司,差不多要耗時兩三年。如果你願意跟銀行和解,我就幫你談補償金,你七我三,我幫你做風險代理;但是如果你堅持要打官司,那我就按小時收費。”
龍瑪茵換算了一下,請這個律師看訴訟材料和證據,一小時大概要一萬人民币。
原來銀行就是靠這種砸錢戰術,将獨木難支的普通員工,踩在腳下。銀行花得起一小時一萬人民币,有多少人花得起?
律師見龍瑪茵陷入了沉默,态度不免輕慢起來。這種表情他已經見過成千上萬次,實在是無聊透頂:“你自己慢慢考慮吧。你記住了,在銀行眼裡,你連屁都不是,你何必糾結在這裡,浪費自己的時間呢?”
龍瑪茵擡起了眼,通過攝像頭直盯着律師。
她完全不覺得銀行眼裡自己屁都不是。
如果真是如此,那要把龍瑪茵趕走簡直是易如反掌,根本就不用吳索夫和白克薄、米卡姆聯手,處心積慮籌謀這麼長時間。
何況,那個女投資人的詐騙風險被龍瑪茵挖出來的那一刻,為什麼米卡姆的第一反應,是要訴訟外面的律所失職?
那可是整條街收費最貴的律師;而他們的破綻,無人知曉,隻有龍瑪茵敏銳地抓住了。
所以事實是,銀行早就知道,金麟本非池中物;這才下了狠手,拼命地做記錄,留案底,嚴防死守地反複污蔑龍瑪茵,就為了賭她真正起訴的時候,證據不足。
沒有人比龍瑪茵,更了解自己的案情。這個律師或許為了錢,但龍瑪茵是為了自己的命。
如果不能為自己沉冤昭雪,報仇雪恨,她苟且偷生還有什麼意義?
現在覺得龍瑪茵屁都不算的,不過隻是這一個律師,而已。
龍瑪茵禮貌地挂斷了電話,卻發現自己的思路,就此打開。
這一路走來,龍瑪茵發現,自己其實非常喜歡,也非常享受這樣引經據典地跟吳索夫、白克薄、米卡姆甚至是銀行律師反複依據法律、辯論過招的過程。
以退為進,故布疑陣,釣魚執法,故作姿态……
一旦龍瑪茵抛開對身份的渴求,把職場看成是一場生死對決的遊戲,并将注意力集中到完成工作和鏟奸除惡上,她覺得自己好似開啟了天眼,渾身上下充滿力量,連回家的路上走路,都忍不住要唱起歌來。
不唱别的,就唱那首《少年包青天》的片頭曲,《無愧于心》:
“頭上一片青天,心中一個信念;
不是年少無知,隻是不懼挑戰。
凡事求個明白,算是本性難改;
可以還你公道,我又何樂不為!
一些漫不經心的說話,将我疑惑解開;
一種莫名其妙的沖動,叫我繼續追尋。
你的一舉一動,我卻倍加留心;
隻要真相大白,一切、一切無愧于心!”
回頭看看自己這一路的拼搏,龍瑪茵發現,隻要能抓住管理層和銀行任何行騙、歧視、侵權的罪證,她就會變得無怨無悔,可以日夜兼程,晝夜不停,殚精竭慮,廢寝忘食。
這勝利的愉悅,看着對方偃旗息鼓表情的痛快,遠遠超過薪酬、身份本身可以給龍瑪茵帶來的價值和自我認同。
因為這種堅持,這種鑽研,哪怕讓她癫狂,讓她瘋魔,也同時造就了龍瑪茵,讓她擁有了常人不能有的抵抗和戰鬥能力。
正因為他人放棄,才需要借助龍瑪茵這樣的人死咬不放,絕不放棄。
正因為他人脆弱,才需要依賴龍瑪茵這樣的人殊死搏鬥,窮追猛打。
窗外的廣告牌上,好像上演着動物世界。
雪山中走來嗜血的狼群——其中餓得最久的孤狼,俯身仔細觀察着獵物,終于一躍而起,咬破敵人的喉管,大飲特飲。
龍瑪茵下意識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她看到了黑暗中的曙光。
往常諸多困苦,有如三十年河東,現在終于來到了,三十年河西。
吳索夫,你最大的錯,就是留下了我這條命。
龍瑪茵立刻拿起電話,撥通了銀行的人事熱線:
“你好,我要求申請12周的全國家庭醫療病假,用于急性的心理幹預和治療。我不敢跟我老闆直接說,因為幾個星期前,他曾經因為不喜歡我跟他彙報的内容,就伸手擊打我的電腦,嘗試對我發起襲擊;雖然他抵賴說他沒用力,但我仍然憂心忡忡,産生了嚴重的焦慮,抑郁和應激反應。我怕我現在去告訴吳索夫,他再一不高興,我就會被打死。請你們救救我,幫我攔住吳索夫的襲擊,我想活命。”
陌生的人事接線員聞言,立刻詢問了龍瑪茵的工号和請假日期,還有心理醫生和主治醫師的聯系方式:“我很抱歉你的老闆對你有這麼嚴重的負面影響,我一定會幫你轉達你的請假申請。從現在這一刻開始,你的郵件、公司電話和短信都會停服,你可以回家了,記得要在30天内向公司提供你醫生填寫好的醫療表格。”
龍瑪茵連連道謝,并關上了剛才适時打開的錄音機。
拿好東西,龍瑪茵走出公司。
剛才的小雨下過,烏雲散盡。
原來離開這裡,連天空都會變得晴朗。
龍瑪茵從公司北面出口離開,往自己的公寓走去。
而公司南面入口,進來的是剛酒店裡回來,步履虛浮的吳索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