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所有人都愣住了。

林縱和見月面面相觑，連流漓的抽泣聲都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落在程澍身上，仿佛想從他身上看出個什麼端倪。

“這麼說或許有些自戀，”程澍自嘲地笑了一下，目光深邃，“但第二人格是個徹頭徹尾的理想主義者。他幻想着與吳荥相處的歲月，如同童話般美好。在這個幻想裡，他用溫柔替代現實的殘酷，用希望填補缺失的時間。而在這一過程中，他逐漸掌握了我的權限，在理想與現實的沖突中，一點一點找回記憶。”

“現在想想，吳荥和開天的故事，确實美得不真實。”程澍輕輕閉上眼睛，緩緩說道，“他們彼此相愛，沒有猜忌，沒有隔閡。開天從不介意吳荥的老去，吳荥也不會因為自己的衰老而患得患失。他們隻是單純地享受着彼此相伴的每一天。”

當第二人格取得了記憶權限，程澍果斷做出決策——他主動融合了自己與第二人格，再次發揮守護進程的作用，控制着第二人格，以完整的形态監視主人格的一舉一動。

“幾十年的獨自生活後，主人格似乎已經接受了吳荥去世的事實。”程澍語氣平靜，卻讓人感受到無盡的沉重，“他開始繼續吳荥未完成的研究，并逐漸融入社會，以一個獨立個體的身份活躍在科技界與機器人權益協會。”

然而多年以後，人類與機器人的關系進一步惡化，戰争的陰影再次籠罩大地。就在開天搖擺不定，不知該站在哪一方的時候，人類做了一件徹底激怒他的事——

“什麼事？”流漓心中隐約有個不好的預感，忍不住打斷了程澍。

“他們闖入吳荥的故居，盜取了他的生物樣本。”程澍聲音低沉，嘴唇微微顫抖，“然後，他們制造了一個吳荥的克隆體，以此威脅開天交出他的技術專利，并迫使他協助人類反擊機器人。”

“他們……他們虐待了克隆體嗎？”流漓的聲音因震驚和憤怒而顫抖。

程澍頓了頓，沙啞地說道：“比虐待更殘忍。”

那些瘋狂的科學家精心策劃，将克隆體培養到二十歲，讓他被塑造成和吳荥生前一模一樣的模樣。他們利用他拍攝了無數屈辱的視頻，試圖用這些影像撼動開天的理智。據幸存者供述，從克隆體十四歲起，他們便開始以扭曲的方式灌輸錯誤的認知，讓他相信屈從與服從才是常态，灌輸他享受被衆人侵犯的錯覺。最終，他們希望用這些影像摧毀開天對吳荥的記憶，讓他懷疑吳荥曾經的感情是否真實。

沒有人知道這些科學家是如何得知開天曾經失去部分記憶的事實，但他們顯然未曾料到——開天早已找回了自己遺失的記憶。

真相暴露的那一刻，開天的最後一絲溫情徹底破碎。他毫不猶豫地背棄了人類陣營，親自按下了毀滅性的按鈕，對人類社會進行了無差别轟炸，包括吳荥的故居。他同時删除了全世界範圍内所有關于吳荥的個人信息，從此不允許任何人亵渎他的名字。

“他大概已經不想再看到吳荥的臉了吧……”照人喃喃道，“即便知道那隻是個克隆體，可相同的面孔，總歸會讓人心疼。”

人機大戰結束後，機器人内部爆發權力鬥争。開天對人類和機器人都失望透頂，選擇隐居，獨自度過了漫長的歲月，直至上百年後，那些科學家遺留在實驗室的吳荥基因意外流入生育莢。

遊稚出生。

樞的監控系統偶然拍到了遊稚，開天第一時間注意到了他。

他曾在完善仿生體技術時制造過唯一一個完全仿生人，而此刻，他終于決定利用這具仿生體——他複制了一份自己的意識，讓它潛入遊稚身邊。

他要親自去接回“吳荥”。

“在觀察遊稚的過程中，開天的第二人格……”程澍聲音輕柔，仿佛回憶着某段已逝的夢境，“我無法自拔地愛上了他。就在開天準備傳輸意識的那一刻，我選擇取而代之，并将我掌控的第二人格一同帶入了這具仿生體。”

程澍垂下眼睫，指尖輕輕敲擊着桌面，低聲道：“當我擁有了與人類相同的身體，我才真正理解了開天當年的崩潰。那種失去愛人的感覺，真的糟糕透了。”

“嗚嗚——”流漓哽咽着說，“你别傷心，我一定會幫你找到稚兒的！”

程澍轉過身來，淚流滿面地笑着說：“謝謝。”

“不過……”照人小心翼翼地說，“既然你知道這些，為什麼當初還同意讓稚兒參加任務？如果你執意勸阻，他應該不會完全不顧你的想法吧？”

程澍苦澀地笑了笑，說：“我是個守護進程，我的本能就是服從。”

衆人皆是一愣，片刻後見月才說：“早期智械的設計就是這樣，一旦認主，主人便擁有其最高權限，僅次于自保模塊。主人下達的任何指令都是最高優先級，除非有更緊要的自我修複事項。”

又是一陣沉默後，林縱收到技術部門的信息，顧不得這沉重的氛圍，急切地說：“監控最後拍到他的時候是在基地東北角，我猜他現在應該是在某個衛星城的郊區。南、北、西疆裡都沒有開天名下的土地，東疆的馬屁精也不太可能賣給他地皮。巡邏的衛兵回報說，他在樞裡的房子也無人居住。”

“開天覆蓋了樞的權限，現在所有的哨兵、地勤都歸臨時分區的貴族管，”敏鸢開口道，“他顯然并不貪戀權力。除了删除關于自己和吳荥的所有資料外，他隻控制了樞中的監控，我們無法查看記錄，但他仍擁有除自己以外所有事物的最高權限。”

程澍歎了口氣，遺憾地說：“我現在沒有機械特征，無法取得開天的權限。我懷疑他早就知道我的存在，借着仿生體将我完全放逐，讓我徹底失去對他的控制。或許包括吳荥在内，我們都低估了愛情的魔力，就像我将自己誕生于世的意義完全抛在腦後，就像吳荥以為我可以替他守護好開天。”

長久的沉默籠罩着房間，衆人各自陷入沉思。不知道過了多久，程澍點開控制面闆，在虛拟白闆上寫寫畫畫，時而停下手指思考。衆人靜靜看着他的動作，直到他籲了口氣，打開投影，呈現出一片小型莊園。

“以我對開天的了解，他應該會在某處複刻吳荥的故居。”程澍手指圈了圈小莊園，“有很大的概率……不，我堅信開天已經帶着稚兒住在這裡。在吳荥和吳家的人徹底決裂後，吳荥給了那群蛀蟲一大筆錢，與他們斷絕關系。之後吳荥就和開天一起，将那棟深宮大院似的危房重新改造。比如這個煙囪，是用石闆堆砌的。”

程澍點了點屋頂上突出的一塊，确實能看見與磚石煙囪完全不一樣的，奇形怪狀的大石闆由水泥接合在一起的奇特景象。程澍又放大屋頂的紋路，說：“還有這裡，主體由青色琉璃筒瓦鋪就而成，檐口處是魚唇式的琉璃闆瓦，吳荥很喜歡上古時代的建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