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夢裡不忘的,是住在舅舅家裡的第九十四天,夏雨狂洩,明州城裡雨簾遮天,自己在舅舅家的内院長廊上長跪,從清晨到入夜,瘦弱的膝蓋早已撐不住,到最後幾乎是軟着身子靠在廊柱上。
密雨順着屋檐流下來,将她從頭到腳濕透。七歲的尤清音終于絕望,大雨像她臉上的淚水一樣洶湧。她害怕極了,她怕今日就算沒被趕出去,是不是也要跪死在這裡……
尤清音始終記得,那一日是阿姐跪在長廊上替自己求情,用她的人生作保将自己救下。雨夜裡,阿姐為了自己,應下父母所有要求與期許,承諾将來一切都為弟弟謀劃,用她的人生換了自己一條命。
如果沒有阿姐,也許那一日,自己真的會被趕出去。
七歲孩童流落街頭,還是個女孩,下場可想而知。
與死無異。
行雲閣裡春色寥寥,院角孤零零一樹海棠盛放,花香若有似無随風飄到卧房裡。俞思聞到味道,對尤清音道:“關上窗吧,我有些累了。”
先前的話題就這麼被揭過,誰都沒有再說下去。尤清音将卧房和外間窗戶都仔細關好,又照顧阿姐喝了一小碗白粥,扶她到床上靠坐,蓋好被子,才去小廚房溫了一碗藥過來喂她喝下。
俞思病後這幾年,都是她貼身照顧,做這一切已經十分熟練。等藥喝完後,她看出阿姐臉上倦意明顯,便扶着她慢慢躺下去。
俞思今日的确累得厲害,與衛勉見過一面後,回來又同尤清音又說了許久的話,再沒有力氣強撐。等躺在床上,看着尤清音替自己蓋好被子後,鼻尖嗅到屋裡一層隐約的清苦藥味,心裡發苦,“阿音,把熏香再點一些吧。”
這屋裡常年燃着熏香,是為了掩蓋難聞的藥味。隻是再濃的熏香,都不能将浸染在屋裡的藥味全部遮蓋。
尤清音點頭答應,在床前守着等阿姐睡着後,才起身去外間取過熏香點在屋裡。準備出去,又覺屋裡閉塞,于是将窗戶推出窄窄一條縫隙透氣,這才安心出門去司制房取衣裳。
午後微熱,尤清音走了一會兒都有些出汗。行雲閣太過偏遠,不管去哪裡都要走很久。好在尤清音年紀小體力好,再遠的路隻要埋頭走,心裡念着阿姐和父母,也就不覺得累。
其實後宮妃嫔是不用派人去司制房取的,司制房做好新衣自會派人給各宮娘子送去。從前俞美人受寵,尤清音也見過司制房的人笑呵呵來送衣裳的。
隻是今時不同往日,司制房甯願派人來傳話也不肯順便送衣過去,擺明了看不起。
不過這宮裡看不起自己的人多得是,不差這一個。尤清音毫不在意,隻想着早些取了衣服回去守着阿姐,加快了步伐往司制房去。
從偏僻走到略微熱鬧處,宮道上來往宮人漸漸多了,其中有些臉熟有些臉生。尤清音察覺有目光看向自己,也聽見似有若無的議論聲裡好像有自己和阿姐的名字,她想瞪回去,卻想起阿姐的囑咐,不願給阿姐惹麻煩,咬牙忍下快步往前走。
眼看就要走到司制房,額上汗水忽然滴進眼睛裡,疼的她不得不停下來揉眼睛。等眼睛痛感好些才擡頭繼續走,卻突然發現遠處,一身黑衣的衛勉居然正朝自己這邊走來!
“糟糕!”
尤清音甚至來不及思考,腦中雷霆轟炸的瞬間已經轉身開始疾走。她也不知該往哪裡躲,驚恐之下隻剩本能往前走,瞅着前面有個拐角,想也不想便小跑過去。
其實衛勉并不認識她,迎面相遇也不過是巧合,又不是專門來找自己的。她本可以低頭假裝陌生地走過去。可一想到衛勉與自己對視過,尤清音就格外心虛害怕,除了立刻逃走,什麼也想不到了。
也不是做賊心虛,隻是害怕衛勉若對自己眼熟,往後想幫阿姐見他就難了。
等匿到宮牆轉角處後,尤清音才小心翼翼貼牆停下來,狂跳的心幾乎躍出喉頭,她隻敢張大嘴巴無聲呼吸,快速将自己的情緒平複下來。
靜靜等了好一會兒,聽着外邊似乎沒有動靜,想是衛勉并未往這邊來。尤清音終于冷靜下來,貼着牆根挪步,小心翼翼伸了一隻腳出去試探,确認無事,才長長舒了一口氣。
午後微熱,尤其四周沒有樹木蔭蔽。尤清音躲了這一小會兒,額上後背便已生出一層薄汗。她擡手抹汗,慢慢從轉角走出來,還未放下手,就見青磚地上,忽地出現一塊黑影。
低下的頭和擡起的手,一瞬僵死。
尤清音眼睜睜看着那黑影離自己的鞋尖越來越近,她知道自己應該立刻轉身就跑,卻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直到那影子停下來,與自己鞋尖相距不過分毫。長袖之下,尤清音瞪大雙眼,聽見那個熟悉的聲音響在頭頂,春日裡也泛着寒氣,“在下龍武軍衛勉,姑娘可是行雲閣侍女阿音?”